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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炼塔古朴厚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塔内残留的血腥与煞气。熊和共拄着黝黑的寒铁长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的铁塔,一步一踉跄地踏在问道广场冰冷的青石上。每落下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脚印,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惨烈而孤绝。

广场上,那震耳欲聋的沸腾声浪,在他踏出塔门的瞬间,诡异地沉寂下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咽喉。数万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钉在他浴血的身躯上。震撼、敬畏、难以置信、乃至一丝恐惧,取代了之前的鄙夷与嘲弄。

“他…他真出来了…”

“九层!意志超等!塔灵亲判!”

“以凡躯…硬撼仙门试炼…怪物!简直是怪物!”

低沉的议论如同潮水在死寂下涌动。

熊和共对这些目光恍若未觉。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人群。目光所及,人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连那些之前嗤笑最响的修士,也纷纷避开视线。当他的目光落在赵烈身上时,这位红发天才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的嫉恨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在那平静目光的逼视下,却如同被冰水浇头,嚣张气焰尽灭,只剩下难以掩饰的心悸和一丝狼狈,竟下意识地又退了半步,不敢与之对视。

最终,熊和共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泪流满面、正不顾一切向他奔来的清丽身影——柳轻烟。

“熊大哥!”柳轻烟的声音带着哭腔,不顾周围无数目光,冲到近前。看着他背后那道深可见骨、泛着诡异碧绿的恐怖剑伤,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她心如刀绞,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滚落。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莹润的玉瓶,倒出一粒清香四溢、通体碧绿的丹药,“快!这是青岚宗赐下的‘青玉回春丹’,快服下!”

熊和共看着眼前少女梨花带雨、满眼痛惜的模样,布满血污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畅快的笑容。他没有推辞,伸出那只同样染血、指节粗大的手,接过那粒温润的丹药,仰头吞下。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磅礴的生机之力瞬间涌入四肢百骸,疯狂压制着背后蔓延的剧毒,滋养着干涸的经脉,连神魂深处的刺痛都缓解了几分。

“谢了。”他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一股渊深如海、带着审视与探究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般笼罩而来。高台之上,那位青岚宗外门长老周长老,不知何时已飘然而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前数丈之地。他一袭朴素的青灰道袍,面容清癯,目光平静,但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深处,却仿佛蕴藏着万载寒潭,正细细打量着熊和共,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广场上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位高权重的长老对这位惊世骇俗的“伪灵根废材”做出最终的裁决。

“碎星坊,熊和共?”周长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是。”熊和共拄着刀,挺直腰背,迎向那审视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没有丝毫怯懦。背上的剧痛和丹药化开的暖流交织,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伪灵根,三系杂糅,下下等。”周长老缓缓吐出冰冷的判词,广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许多人的目光再次变得复杂起来。赵烈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然,”周长老话锋陡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响彻云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凡躯,连破试炼九重幻阵!搏杀凝气双卫!于无灵拷问下,意志冲霄,撼动塔灵!获判——意志超等!”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尤其是最后“意志超等”四字,更是让所有人精神一振,看向熊和共的目光再次充满了震撼。

周长老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熊和共脸上:“此等心志,此等勇毅,此等向道之念…亘古罕见!纵无灵根,亦非朽木!乃未经雕琢之璞玉,可造之大材!”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整个广场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周长老…竟如此评价?!”

“可造之材?!他可是伪灵根啊!灵力都无法修炼!”

“意志再强,没有灵根也是枉然!长老这是…”

“疯了!简直是疯了!”

质疑声、惊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冲天而起!尤其是那些出身修真家族、自视甚高的少年弟子,脸色更是难看至极。赵烈的父亲,一位身着华贵锦袍、气息沉凝、面容与赵烈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修士,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阴沉。

“长老三思!”一个尖锐的声音猛地响起,压过了喧嚣。只见一名身着执事服饰、面白无须、眼神略显刻薄的中年修士越众而出,对着周长老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急切,“此子确有过人之处,然灵根乃仙道基石!伪灵根者,引气入体尚且千难万难,终生难窥凝气之境!此乃天道铁律!将其收入门墙,非但无益,反徒耗宗门资源,更恐乱了规矩,寒了真正有资质弟子的心啊!请长老明鉴!”此人正是之前负责测灵根记录、对熊和共鄙夷毫不掩饰的那位执事。

“不错!李执事言之有理!”另一位身材微胖、满脸富态的执事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带着世家特有的优越感,“我青岚宗乃名门正派,收徒自有法度!岂能因一时意气,收容这等…这等根基断绝之人?传扬出去,岂非让其他仙门笑话我青岚无人?况且,此子煞气过重,性情桀骜,恐非宗门之福!请长老收回成命!”他的话,引来了不少世家背景的执事和弟子的附和,纷纷出言劝阻,一时间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赵烈更是趁机高声道:“周长老!此子不过一介莽夫,仗着几分蛮力和运气闯过试炼塔罢了!意志超等?哼,匹夫之勇而已!如何能与柳师妹这等天纵之资相提并论?若让此等废材入门,与柳师妹同列,岂非是对柳师妹、对我青岚宗所有天才弟子的侮辱?!”他言辞恶毒,刻意将熊和共与柳轻烟对立起来,试图挑起更大的不满。

柳轻烟闻言,气得俏脸煞白,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周长老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

面对汹涌的反对声浪,周长老神色不变,负手而立,如同中流砥柱。他等反对的声浪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了所有杂音:

“规矩?法度?”他目光扫过李执事和那微胖执事,眼神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青岚立宗三千七百载,规矩法度,是为求才,而非扼才!昔日开派祖师青岚真人,亦非天灵地根,于微末中崛起,凭的,正是一腔不屈之志,一颗向道赤心!尔等口口声声规矩法度,可还记得祖师训诫——‘道心坚毅,可补天缺’?!”

“祖师训诫”四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李执事和那微胖执事脸色瞬间一白,额头渗出冷汗,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广场上那些反对的声音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哑火。祖师名讳,是青岚宗最大的规矩!谁敢质疑?

“至于煞气过重?性情桀骜?”周长老的目光转向赵烈,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让赵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直视。“试炼塔中,以凡躯搏杀凝气双卫,血染重楼,此为勇!于无灵拷问下,意志冲霄,道心不坠,此为毅!此等勇毅,岂是‘匹夫之勇’四字可以轻辱?”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天罡风,刮得赵烈脸色煞白,浑身僵硬,连他身旁那位赵家中年修士,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周长老的目光最终落回熊和共身上,眼神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闪过,快得无人察觉。他朗声道:“此子心志如铁,勇毅无双,更难得的是,其道心之纯粹坚定,已得‘意志超等’之判!此等璞玉,稍加磨砺,未必不能于绝境中劈开一线天光!纵使前路荆棘,纵使仙道艰难,然我青岚宗,当有容人之量,当给向道者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故,本长老今日,破格收此子熊和共,为我青岚宗外门——杂役弟子!”

“杂役弟子”四字一出,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人心中的震撼。许多人露出恍然、轻蔑甚至幸灾乐祸的神情。原来如此!杂役弟子!说得好听是弟子,实则与仆役无异!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接触不到核心传承,地位低下。这与其说是收徒,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施舍和禁锢。

“哼,杂役弟子?还算这老家伙有点自知之明!”赵烈心中冷笑,眼中充满了恶毒的嘲讽,“废材就该待在废材该待的地方!扫地挑粪去吧!”

李执事和微胖执事等人,脸色也缓和下来,虽然对这个结果依旧不满,但杂役弟子的身份,算是堵住了他们的嘴,也勉强维持了世家的颜面。毕竟,杂役弟子,在宗门内,与真正的弟子有着天壤之别。

柳轻烟眼中则充满了痛惜和担忧。杂役弟子…那意味着最底层的劳役和最微薄的资源,熊大哥重伤未愈,如何受得了?她求助地看向周长老,却只得到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

熊和共拄着刀,静静地听着周长老的宣判,听着那“杂役弟子”四个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屈辱,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被决定的不是他的命运。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一缕如同寒潭映月般的冷光,一闪而逝。

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仙门之冷酷,世情之凉薄,在测灵柱光芒亮起的刹那,在“伪灵根”三个字响彻云霄之时,他便已看得透彻。杂役又如何?至少,他踏进来了!踏进了这扇门!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微风拂过柳梢,极其隐晦地钻入了周长老的耳中:

“此子神魂有异,蕴藏玄机。其意志之纯粹,近乎‘道种’雏形。杂役之身,藏锋于拙,免遭瞩目,正合磨砺其心。藏书阁,是个不错的地方。玄尘子,静观其变。”

这声音来得突兀,去得无痕。唯有周长老浑浊的老眼深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心中了然,方才自己做出决定时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推动感,果然源自这位深居简出、辈分高得吓人的师叔祖!玄尘子师叔祖竟一直在暗中关注此事?还对此子评价如此之高?“道种雏形”?周长老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看向熊和共的目光,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熊和共此刻,却猛地感觉一股极致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就在那神秘传音出现的刹那,他那远超常人的武道灵觉,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洪荒巨兽在无尽黑暗中窥视的恐怖感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比面对试炼塔无灵拷问时更加心悸!更加冰冷!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猛地扫视四周!是谁?!那股气息…浩瀚如星空,深邃如古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漠然!一闪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重伤下的错觉!但背脊瞬间浸透的冷汗告诉他,绝非错觉!

是敌?是友?

熊和共的心沉了下去。这青岚宗,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熊和共,”周长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惊疑。只见周长老面无表情,对着旁边一位一直沉默寡言、面容古板、穿着灰扑扑执事服的老者吩咐道:“张执事,此子便交由你安排。外门杂役处,寻一清净之所予他养伤,待伤势稍愈,再行分配职司。莫要怠慢。”

那姓张的执事看起来五六十岁,面容黝黑,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眼神浑浊,透着一股被岁月磨平棱角的麻木。他闻言,只是木然地躬身应道:“谨遵长老法旨。”声音干涩,毫无波澜。他走到熊和共面前,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不是一个刚创造奇迹的活人,而是一件需要搬运的货物,生硬地道:“跟我来。”说完,转身便走,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熊和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悸与翻腾的气血,将那股被窥视的寒意暂时封存。他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柳轻烟,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拄着刀,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跟上了张执事那佝偻的背影。每一步,都牵动着背后的剧痛,但他腰背挺得笔直,不曾有半分弯曲。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佝偻麻木,一个浴血挺直,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穿过巨大的广场,朝着外门深处那片低矮、杂乱、灵气稀薄的房舍区域走去。那里,是青岚宗外门杂役弟子生活的地方。

喧嚣与荣光被抛在身后,留下的只有青石路上那尚未干涸的点点血迹,无声诉说着一个“伪灵根废材”踏入仙门的第一步。

外门杂役处,位于青岚宗外门区域最偏僻的西北角。低矮的土坯房舍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墙面斑驳,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陈旧的灰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夹杂着淡淡牲畜粪便和劣质油脂燃烧的味道。灵气稀薄得可怜,比之问道广场差了十倍不止。狭窄泥泞的小路上,偶尔能看到穿着同样灰扑扑短褂、面容麻木、步履匆匆的身影,他们或扛着沉重的柴捆,或挑着浑浊的粪水,或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这里,是青岚宗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最不起眼的阴影角落。

张执事将熊和共带到一间位于角落、散发着霉味的土屋前。屋子低矮,门板破旧,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屋内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墙角堆着些杂物,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

“这里,以后就是你住的地方。”张执事的声音依旧干涩,毫无情绪,“每日卯时初刻,到杂役管事房点卯,听候差遣。误了时辰,鞭二十。”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在宣读天经地义的律条,“你伤好之前,可暂缓点卯。伤药,自己去外门药庐领最便宜的‘止血散’,或者自己想办法。”说完,转身便走,似乎多待一刻都是浪费。

熊和共站在门口,看着这间比碎星坊最破的窝棚好不了多少的“居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走了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他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将染血的寒铁长刀轻轻靠在墙角,然后缓缓坐下。

嘶…

背部的伤口接触到硬木板,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再次渗出冷汗。青玉回春丹的药力虽强,但第八层木水守卫的剑毒极其阴损刁钻,如同跗骨之蛆,仍在不断侵蚀着他的血肉和神经,带来阵阵麻痹和刺痛。

他闭上眼,默默运转体内那微弱的玉色七彩真气,配合着丹药残余的生机之力,艰难地压制、驱散着毒素。真气所过之处,如同钝刀刮骨,痛苦异常。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痛苦不是作用在自己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熊大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担忧的熟悉声音响起,是柳轻烟。

熊和共睁开眼:“进来吧,门没关。”

柳轻烟推门而入,看到屋内的景象,秀眉微蹙,眼中痛惜更浓。她快步走到床边,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破桌子上,又从怀中取出两个精致的玉瓶。

“熊大哥,这里是一些干净的衣物和吃食。”她指着布包,声音轻柔,“这瓶是‘清瘴丹’,专解百毒,应该能克制你背上的剑毒。这瓶是‘培元膏’,外敷,对你的外伤和筋骨恢复很有帮助。”她将玉瓶塞到熊和共手中,指尖冰凉。

“多谢。”熊和共没有推辞,他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这些丹药,对他至关重要。

柳轻烟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熊大哥,周长老他…让你做杂役弟子,或许…或许另有深意?我听说,杂役弟子虽苦,但若能完成某些特殊任务,或有突出表现,也并非全无机会接触更高深的…”

“无妨。”熊和共打断她,声音平静而坚定,“路是走出来的。杂役也好,真传也罢,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起点。能进来,就够了。”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墙角那柄黝黑的长刀,“刀在,道就在。”

柳轻烟看着他眼中那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意志,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敬佩。她点了点头,知道再多安慰也是徒劳。“那你好好养伤。我…我如今被安排在灵翠谷清修,得长老看重,资源会多一些。若有需要,尽管托人传信给我。”

“嗯。”熊和共应了一声。

柳轻烟又叮嘱了几句养伤的注意事项,才带着满心忧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间破败的土屋。

接下来的数日,熊和共便在这间破屋中静养。他每日除了运转那微弱的真气驱毒疗伤,便是练习形意桩功,稳固气血。柳轻烟送来的丹药效果极佳,清瘴丹化解了大部分剑毒,培元膏也让他背部的伤口开始缓慢愈合结痂,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只是神魂深处的创伤和灵根断绝带来的虚弱感,依旧如影随形,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弥补。

张执事果然再未露面,仿佛忘了他这个人。只有隔壁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瘸了一条腿的老杂役,偶尔会默默地送一桶清水过来,放下就走,从不说话。

七日后,熊和共背后的伤口已结了一层厚厚的痂,行动无碍,只是不能剧烈发力。体内的剑毒也基本清除干净。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卯时初刻。

熊和共换上了柳轻烟送来的干净灰色粗布短褂,将寒铁长刀用布条仔细缠好背在身后。他推开门,踏着清晨冰冷的露水,朝着张执事口中的“杂役管事房”走去。

管事房位于杂役区中心,是一间稍大些的青砖瓦房。房前不大的空地上,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二三十号人,都是穿着灰扑扑短褂的杂役弟子。他们大多面容枯槁,眼神麻木,带着被生活重压磨平的痕迹,如同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地聚在一起,低声抱怨着天气、活计或是管事的刻薄。

当熊和共那高大挺拔、背缚长刀的身影出现在空地上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潭!

所有的抱怨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惊愕、好奇、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他!那个闯过试炼塔的狠人!”

“嘶…真来了!背上的伤…那么快就好了?”

“背着刀?他想干嘛?一个杂役…”

“嘘!小声点!听说连赵家那位天才都吃瘪了…”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响起。熊和共对此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人群后方,抱臂而立,闭目养神。他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与周围格格不入。

不多时,管事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材矮胖、挺着油肚、穿着绸缎短褂、留着两撇老鼠须的中年人腆着肚子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油腻腻的簿子,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地扫过众人,带着一股市侩的精明和刻薄。此人便是杂役管事,王扒皮。

“都到齐了?嗯?”王扒皮声音尖细,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人群,当看到后方闭目而立的熊和共时,绿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和浓浓的厌恶。他早就收到了风声,知道这个新来的“煞星”不好惹,更知道赵家那边有人特意“关照”过,要好好“磨砺”此子。

他干咳一声,翻开簿子,开始分配今日的活计。

“张三,李四,去灵兽园清理兽栏!”

“王五,赵六,后山灵田除草!”

“孙七,钱八,挑十担水到炼丹房!”

……

一个个名字报出,一件件又脏又累的活计分配下去。被点到名的杂役弟子麻木地应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很快,轮到了熊和共。

王扒皮绿豆眼盯着簿子,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故意提高了声调:

“熊和共!新来的那个!”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熊和共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

王扒皮被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但想起赵家的“关照”和自己的靠山,又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刻意的刁难和一丝幸灾乐祸:

“你嘛…伤好了?看着挺壮实!咱们宗门最重之地,藏书阁,正缺个洒扫庭除的!这活计清贵,不累,就是得仔细!每日需打扫阁内三层地面,擦拭所有书架窗棱,清理庭院落叶,务必一尘不染!若有半点污渍尘埃被执事发现…嘿嘿,鞭子可等着呢!现在就去!藏书阁的吴老脾气古怪,去晚了,有你好果子吃!”

“藏书阁?扫地?”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

“这…这活看着轻松,实则最磨人!地方太大,要求苛刻,动辄得咎!”

“而且那看阁的吴老头,出了名的难伺候,脾气臭得很!”

“王扒皮这是故意整他啊!让他去触吴老头的霉头!”

“嘘!小声!看戏看戏!”

熊和共听着王扒皮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听着周围的议论,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藏书阁?扫地?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周长老那古井无波的脸,以及那日在塔前,玄尘子若有若无的传音——“藏书阁,是个不错的地方。”

原来如此!

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如同流星般划过他深邃的眼底。

他不再看王扒皮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也没有丝毫争辩的意思。

“知道了。”他平静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王扒皮后面准备继续刁难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说完,熊和共转身便走。高大的身影排开人群,朝着外门深处,那座据说收藏着青岚宗万卷道藏、象征着宗门底蕴的巍峨楼阁方向,大步而去。步伐沉稳有力,背上的长刀在晨光中,映出一抹冷硬的寒光。

王扒皮看着他那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迫不及待”意味的背影,愣在原地,准备好的刁难话语全憋了回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人群中也一片愕然。

“他…他就这么去了?”

“连句抱怨都没有?”

“怪人…真是个怪人!”

唯有熊和共心中,一片澄澈。

扫地?

那又如何?

藏书阁…万卷道藏…

他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浩如烟海的典籍。

他的道,不在灵根,不在仙法。

而在手中刀,心中气。

更在,那求知若渴、欲窥天地奥秘的熊熊烈焰!

磨刀石已备好。

这扫地竹帚,未必不能成为他劈开仙道迷雾的第一把刀!

他脚下的步伐,越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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