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人选落定。接下来，林万骁要选秘书。
市委秘书长钱伟年送来的那摞关于秘书人选的履历和材料，一直放在林万骁办公桌的角落。他没有急于约谈，而是选择了一种更考验人、也更见真章的方式，阅读这些候选者自己写的东西。
文字，往往最能暴露一个人的思想深度、逻辑能力和立场态度。
几天里，林万骁在处理繁忙公务的间隙，逐一翻阅那些个人总结和提交的代表性文稿。大部分内容四平八稳，充斥着正确的套话和对上级精神的简单复述，难以看出真实的水平和独立的思考。有些人显然精心准备，文笔华丽，辞藻堆砌，却是精致的塑料花，缺乏生命力和洞察力。
直到他翻开一份来自市委政策研究室年轻干部秦致远提交的材料时，他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
这是一篇题为《西明市产业转型升级的困境与出路》的调研报告，并非正式下达的课题，更像是个人利用业余时间的深入研究。报告没有华丽的封面和装帧，只有朴素的排版和扎实的内容。
开篇就用详实的数据说话，清晰勾勒出西明市产业结构“一产弱、二产虚、三产散”的现状，指出过度依赖矿产资源、烟草等传统产业，新兴产业培育缓慢，经济增长内生动力不足的严峻现实。
但报告真正让林万骁凝神的，是其后半部分犀利的分析。秦致远没有停留在泛泛而谈的“创新不足”、“人才匮乏”上，而是直指问题核心：
· “政策空转”与“利益固化”：报告指出，某些扶持新兴产业的政策看似完备，但在执行层面往往遭遇“中梗阻”，真正有潜力、无背景的中小企业难以享受到政策红利。相反，一些与权力关系密切的企业，却能轻易获得土地、资金、项目，形成了隐性的“政策寻租”和利益输送链条。
· “营商环境表象化”：他尖锐地批评，当前的营商环境优化多停留在“微笑服务”、“一窗办理”等表层，但在涉及市场准入、公平监管、法治保障等深层次问题上，进步缓慢。“官商勾结”、“红顶中介”等现象依然在一定范围内存在，严重挫伤了外来投资和本地民营企业的信心。
· “人才逆淘汰”隐忧：报告甚至大胆提出，由于体制机制僵化和某些领域的“潜规则”盛行，导致一部分真正有能力、有抱负的干部和专业人才要么选择离开，要么被边缘化，而善于钻营、长于关系者可能获得更多资源，存在“劣币驱逐良币”的风险。
这些分析，刀刀见血，几乎是对西明市现有发展模式和部分政治生态的尖锐批判。报告最后提出的建议，如“打破行政垄断和市场壁垒”、“建立基于规则而非关系的普惠性产业政策体系”、“强化对权力运行的监督和制约，营造风清气正的政治生态”等，也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作者并非只会发现问题，更有解决问题的思考和勇气。
通篇报告，数据扎实，逻辑严密，语言犀利而不失严谨，展现出深厚的调研功底、强烈的现实关怀和难得的独立思考能力。
林万骁合上报告，目光落在作者姓名上，秦致远，政策研究室经济研究科主任科员（正科级），三十二岁。履历显示他是国内顶尖名校经济学硕士毕业，通过选调生渠道来到西明，在政策研究室已工作六年。
一个在研究室待了六年的正科级干部，能写出如此有锋芒、有见地的报告，却似乎并未得到重用。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有点意思。”林万骁低声自语。他按下内部通话键，“伟年秘书长，请政策研究室的秦致远同志过来一趟，我想和他聊聊他写的那篇关于产业转型的报告。”
半小时后，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形清瘦、穿着朴素白衬衫和深色西裤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步伐沉稳，脸上带着知识分子的清朗气息，眼神明亮而专注，并无一般年轻干部见到大领导时的局促或谄媚。
“林书记，您好！我是政策研究室的秦致远。”他在办公桌前站定，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
“致远同志，请坐。”林万骁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那份报告放在桌上，“你写的这篇报告，我看了。”
秦致远依言坐下，腰杆挺直，双手自然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迎向林万骁。
“写得不错，数据很详实。”林万骁开场先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直指报告中最尖锐的部分，“你在报告里提到，‘官商勾结’、‘利益输送’是导致我市营商环境劣化、产业升级受阻的深层原因之一。这个判断很重。有什么具体的依据吗？或者说，你观察到哪些现象，支撑你这个判断？”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且带有风险的问题，考验着秦致远的勇气、智慧和底线。
秦致远并没有被吓住，他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回答：“林书记，这个判断主要基于几个方面的观察和案例分析。第一，在一些政府主导的重大项目招投标中，存在明显的‘陪标’、‘围标’现象，最终中标的企业往往与某些主管部门关系密切，其资质和报价并非最优。第二，部分产业扶持资金的流向值得关注，一些获得巨额补贴的企业，其创新成果和市场表现与投入严重不匹配，而一些真正在搞研发的小微企业却融资无门。第三，从一些落马官员的通报中，也可以看到其利用审批权、资源分配权为特定企业谋利的典型案例。虽然我无法提供直接的人证物证，但这些现象叠加，形成了一个比较清晰的逻辑链条。”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列举的现象具体而微，逻辑自洽，显示这绝非空穴来风。
林万骁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那你认为，破解之道在哪里？”
“关键在于‘制度’和‘监督’。”秦致远显然深思熟虑过，“要最大限度减少自由裁量权，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比如，建立公开、透明、可追溯的项目审批和资金分配流程，引入第三方评估和监督。同时，要强化纪检、审计、舆论等全方位监督，对破坏营商环境的行为‘零容忍’，形成强大震慑。核心是打破固有的利益格局，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
他的回答，既有宏观思路，也有具体路径，与报告中的建议一脉相承。
接下来，林万骁又就西明市发展文化旅游产业的优劣势、如何利用区位优势扩大对南亚东南亚开放、如何破解老城区更新改造难题等几个关键领域，随机提出了问题。
秦致远均能对答如流，不仅熟悉基本情况，更能引经据典，结合国内外成功案例进行比较分析，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的知识储备丰厚，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展现出一名优秀政策研究者应有的素养。
更难得的是，在整个交谈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既有对领导的尊重，也坚守着自己的专业判断和独立思考，没有丝毫的迎合与媚态。
约谈了近四十分钟，林万骁心中已然有数。
“好了，致远同志，今天先到这里。谢谢你提供的这些宝贵思路。”林万骁结束了谈话。
“林书记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秦致远站起身，微微鞠躬，然后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秦致远离开的背影，林万骁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这个年轻人，像一块尚未被完全发现的璞玉，有锐气，有才华，也有坚守。或许，正是他需要的，那双能帮他穿透西明重重迷雾的“眼睛”，和那支能准确传达他施政理念的“笔”。
慧眼已识人，下一步，便是如何将其纳入麾下，并确保其忠诚与可靠了。这需要更审慎的考察和安排。
秦致远离开后，林万骁站在窗前沉思了片刻。这个年轻人的锐气和才华确实难得，但秘书人选事关重大，他需要更审慎的评估。
他按下内部通话键：伟年秘书长，政策研究室的秦致远同志，你了解多少？
钱伟年很快来到办公室，脸上带着惯有的恭敬：林书记，秦致远同志是人民大学的经济学硕士，六年前作为选调生分配到研究室。小伙子理论功底扎实，写东西很有见地，就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就是性格比较耿直，不太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有时候在讨论会上说话比较直接，不太注意方式方法。所以在研究室待了六年，还是个主任科员。
具体表现呢？林万骁不动声色地问。
这个......钱伟年搓了搓手，比如在一些内部讨论中，他不太顾及老同志的面子，喜欢较真。研究室几次想给他加担子，但他总坚持自己那套思路，不太懂得变通。
林万骁听出了弦外之音。钱伟年在暗示秦致远不通关系学，不愿融入某些圈子。
我知道了。林万骁点点头，你把他的档案调来我看看。
钱伟年离开后，林万骁又通过组织部门的渠道， 进一步 了解了秦致远的详细情况。反馈基本一致：家境普通，背景干净，专业能力突出，但因性格原因在机关内人缘一般，属于被边缘化的干部。
这一切反而让林万骁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要的秘书，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官油子，而是一个有真才实学、敢于直言的得力助手。
三天后，林万骁把组织部长巫云山请到办公室。
云山部长，我考虑调整一下身边工作人员。林万骁开门见山，政策研究室的秦致远同志，我接触过几次，觉得是个可造之材。打算调他过来担任我的秘书。
巫云山略显惊讶，谨慎地说：林书记，秦致远同志能力是有的，就是年纪轻了点，性子还需要磨炼。秘书岗位责任重大，是不是从办公厅选个经验更丰富的同志更稳妥？
经验可以积累。林万骁语气坚定，我看重的是他的专业素养和独立思考能力。这件事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你安排一下调动手续，级别暂定正科级。
见书记态度明确，巫云山不再多言：好的，我马上办理。
调令很快下达。当秦致远接到通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研究室被了六年，他早已习惯了被忽视，没想到会被新任市委书记亲自点将。
他怀着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再次走进市委书记办公室。
林书记！秦致远站得笔直。
致远同志，坐。林万骁放下文件，调令收到了吧？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书了。
收到了！谢谢林书记信任！秦致远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
信任是相互的。林万骁目光严肃，既然把你放在这个位置，我对你提三点要求。
秦致远立即凝神静听。
第一，忠诚。林万骁竖起一根手指，这不是对某个人的忠诚，是对党和人民事业的忠诚。要恪守本分，严守秘密，但该坚持的必须敢于坚持。
第二，干净。第二根手指竖起，你在我身边工作，会接触到大量信息，也会面临各种诱惑。必须守住廉洁底线，不取不义之财，不交不三不四的人。
第三，担当。第三根手指竖起，秘书不是传声筒。要勤于学习，深入调研，敢于思考，能发现问题，能提出建议。要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忠诚、干净、担当。三个词沉甸甸地压在秦致远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承诺：林书记，我向您保证，一定恪守这三点要求，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林万骁点点头，去跟伟年秘书长熟悉一下工作流程，尽快进入角色。
秦致远大声应道，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