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五月份了。阳历五月十一，夜里十一点零七分。
省委大院最后一盏路灯被风吹得晃，灯泡里钨丝发红，像烧到尽头的炭。
林万骁站在宿舍阳台，身上只穿一件衬衣，风从领口灌进去，贴着皮肤往下窜，一路凉到脚底。
城市灯火在远处铺开，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映不出完整的影子。
他抬腕看表，指针滴答，每走一步，心脏就跟着收紧一分。
明天，五月十二，午后两点二十八分，他记得太清楚：
川北，八级强震，山河变色，六万九千条性命被埋进瓦砾。
可此刻，日历才翻到晚上，没人知道灾难正在路上。
他不能喊，也不能哭，只能让沉默把自己裹紧。
宿舍里没开灯，电脑屏幕亮着幽蓝光，上面是地震局官网的实时数据：
川北一带，近七天地磁异常三次，小震群两次，最大震级四点七。
数字冷冰冰，像一把钝刀，在他心里来回锉。
林万骁把鼠标推到一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空白便签，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写下三行小字：
川北、四点七、地磁异常。
写完，他把便签对折，塞进钱包夹层，像把一颗哑雷藏进口袋。
随后，他打开省委应急指挥系统后台，调出全省救灾物资储备分布图。
帐篷，三万两千顶，省库一万八，青溪老粮库七千，其余分散各地；
药品，破伤风疫苗一万支，血浆一千袋，抗生素库存不足一周；
救援装备，液压顶杆两百根，生命探测仪三十台，半数需要检修。
每看一行，他的眉心就紧一分。
这点家底，扔进八级地震的漩涡，连一声回响都听不见。
零点十分，电话铃刺破寂静。
是省地震局值班员小魏，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林秘书，川北小震群又动了，台网中心让加密观测。”
林万骁握紧听筒，声音平稳：“把近七天异常数据发我邮箱，加密。”
挂断电话，他打开邮箱，附件里跳出一张波形图，曲线像疯长的藤蔓。
他盯着那条陡升的折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被命运掐住喉咙的窒息感。
他想起前世，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波形，同样的无人相信。
这一次，他不能再等“事后诸葛亮”。
他关上电脑，穿上外套，推门走进雪夜。
机要室灯火通明，值班员老郑正打瞌睡。
林万骁推门进去，把一张A4纸放在他面前：“急件，明早六点前送国办。”
纸上，标题极短：
《关于川北近期地磁异常及小震群活动的情况分析及建议》
正文不过五百字，却句句带血：
“川北地区近七天地磁异常三次，小震群两次，最大震级四点七，与历史强震前兆相似。
建议立即启动省级地震应急三级响应，加密监测，预置救灾物资。
若震情升级，可在一小时内转入二级。”
落款：省委办公厅值班室。
老郑揉揉眼睛，看到落款，立刻清醒：“林秘书，这要是虚惊……”
林万骁声音低却稳：“虚惊比真震好。”
老郑不再多问，封袋，上锁，钥匙贴身收好。
凌晨四点，省委大院操场。
林万骁一圈一圈慢跑，呼出的白雾在路灯下翻滚。
他跑得极慢，像在丈量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跑道上，有他前世的脚印，三十九岁那年，他作为救灾工作组副组长，在废墟上抬过尸体，挖过幸存者。
如今，他二十四岁，脚印还轻，却提前闻到了血腥味。
他停下脚步，仰头看天，天边泛起蟹壳青，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瓷。
他忽然想起沈星澜，想起她昨晚在电话里说：“明天要去川北采访防震演练。”
心里一紧，他掏出手机，拨通她的号码，却只响了一声就挂断。
说什么呢？说大地震要来？没人会信。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别去，千万别去。
早七点，机关食堂。
顾沉舟端着小米粥，筷子尖在桌面轻敲，像在数拍子。
林万骁坐在旁边，把连夜整理好的《应急物资调度预案》递过去。
预案薄薄三页，却附了四张表格：
帐篷缺口、药品缺口、救援装备缺口、运输路线。
顾沉舟扫一眼，问：“理由？”
林万骁声音不高：“川北小震群，地磁异常，怕万一。”
顾沉舟没再问，只说一句：“按二级预置，不挂牌，不声张。”
一句话，千斤重。
林万骁点头，心里却像被刀割了一下：
挂了牌，就是预警；不挂牌，就是准备。
准备，意味着还有回旋余地，也意味着灾难可能真的降临。
午后一点，阳光毒辣。
林万骁坐在办公室，电脑屏幕上是地震局最新数据：
川北地区，地磁异常第四次，小震群第三次，最大震级四点九。
他盯着那条不断攀升的曲线，指尖在桌面敲出急促的节奏。
忽然，手机震动：
是沈星澜发来短信：
“已到川北，防震演练取消，改拍救灾物资储备，一切正常。”
林万骁盯着那行字，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正常？
前世，这条短信发出后一小时二十八分，大地开始颤抖。
他攥紧手机，指节发白，却只能在回复栏里打下两个字：
“小心。”
发送。
下午两点，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钟表滴答。
林万骁站在窗前，看远处操场上飘起的红旗，像一截燃烧的导火索。
他想起前世，地震发生后，他站在废墟上，看着担架一具具抬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早一天预警，是不是就能少死一个人？
如今，他提前了整整一天，却仍旧无能为力。
他只能等，等时间走到那个节点，等大地发出怒吼。
两点二十五分，他忽然起身，拿起桌上的对讲机，按下应急频道：“各单位，按二级预置，准备。”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刀，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两点二十八分，秒针指向十二。
窗外，阳光依旧毒辣，操场上红旗猎猎。
林万骁站在窗前，掌心全是冷汗。
下一秒，办公桌上的水杯微微一晃，水面荡起一圈涟漪。
他闭上眼，心里默念：
开始了。
雪无声，风未起，大地却已在暗处张开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