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的暖风挟着新烤“万寿团”的余温未散，梨园深处的草场上却已凛冽如战场。突厥王子阿史那勒一身赭石色精悍骑装，如同蓄势待发的狼王跨坐于一匹通体如墨的突厥高头战马上。镶金嵌宝的护腕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点，他手中沉重的镔铁马球杆横搁马鞍，鹰隼般的目光穿透场中飞扬的浅黄尘雾，死死钉在对面那群银甲覆身的羽林卫方阵——尤其是那四道如山如渊、沉默集结于帅旗之下的身影！
莫云从端坐于纯白的大宛骏马之上，一身银甲勾勒出清瘦却蕴含风暴的身形。他并未望向突厥王子，只是以指腹极轻地、近乎捻动玉珏般，缓缓抚过牛角球杆光滑的脊线——每个细微的纹路转折都仿佛在指尖生成精密的算筹图谱，无声地铺陈于这方炽热的天地棋盘之上。莫叔白则如同一座爆裂边缘的铁塔！玄色轻甲下的肌肉虬结贲张！那双虎目此刻没有丝毫战场上锁定宋麟时的狂暴，只有一片凝练到极致的、如同万年玄冰下沸腾岩浆般的……冷！冰！杀！意！他胯下的青骢马被主人几乎要捏断马骨的力道激得焦躁刨地！莫北辰一身稍显稚气的亮银软甲，但少年清亮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的是同样沸腾的莫家血脉！如同初露獠牙的猛兽，死死锁定猎物最薄弱的肌腱。
而宋麟——墨色滚金亲王常服并未更换！他只随意在腰间束了一条象征羽林卫的玄色银纹蹀躞带！玉冠束发，额角几缕碎发拂过锋利如削的眉骨。指骨匀亭的手掌懒散地搭在乌鬃战马的鞍桥上，另一只指间捻转着一枚毫无纹饰的青玉杯盏——那是他方才离席时从金波阁天字号房顺手抄来的玩意儿。他看似百无聊赖地掂量着那小小的杯盏，温润的玉光流转间，唯有一双看似半眯、实则深渊般不见底的桃花眼瞳，正以一种玩味着如何拆骨吮髓的赤裸审视！掠过突厥王子座下那匹神骏异常、肌肉线条如同熔岩凝固的黑色战马的！四！条！筋！腱！关！节！处——！！！
比赛才是最好的杀——戮——场——
赤金檀板在铜锣上一敲！清音裂空！
比赛……开始——！！！
墨黑色的马球如同烧红的陨石被裁判官猛地抛入场心！
两道钢铁洪流如同熔岩与雪崩轰然对撞！铁蹄碾碎青翠！草屑混着干硬的泥土如同箭雨四溅！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如同出膛的炮弹！在四名同样彪悍的突厥扈从左右拱卫下！马蹄几乎不离地皮！带着无匹的蛮横冲击力！凶悍无比地杀向球心！他那镔铁球杆在疾驰中高高抡起！眼看就要将那墨色球丸如同敌寇头颅般狠狠砸向对方龙门！
呜——嗡——！一道轻微的、几乎被马蹄践踏声掩盖的破风锐鸣！一颗滚圆坚硬、不足龙眼大小的鹅卵石！精准无比地从斜刺里！被一股寸劲弹射而出！打在了阿史那勒座下墨驹正全力蹬踏发力！悬在空中的右前蹄内侧踝关节上！
嘶聿聿——！一声痛苦惊惶的撕裂马嘶！那匹神骏无比的墨色战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前肢！高高扬起的马蹄骤然抽搐、变形！整个壮硕的马身瞬间失控！如同被绊翻的铁塔般朝着左侧……轰然倾斜！栽倒！！！巨大的冲力连同马背上猝不及防的阿史那勒和左侧两名同样在发力前冲的扈从！如同保龄球般滚成一片！！！人仰马翻！滚作一团！那粒“肇祸”的鹅卵石，早已湮灭在无数奔踏的马蹄之下！
“王子——！！”后方突厥扈从惊呼着勒马！混乱！然而！就在这巨大的混乱形成阻碍的瞬息！一道墨色身影！如同贴着地面疾飞的箭！从阿史那勒失控倒地的死角和混乱人马的缝隙中……毫厘之差！精准地挤了——过——去——！！！快得只留下一道墨色残影！只留下墨驹倒地惊起的漫天尘烟！以及烟尘中一双冰冷如深渊的挑！花！眼！瞳！
宋麟！他甚至未曾回头看一眼身后狼藉！指间那枚青玉杯盏仍在无意识地捻转！人早已带着那颗不知何时被他脚尖轻巧勾起！稳稳控在杆下的墨色马球！如同驭风之魔！朝着对方毫无防范的龙门！绝尘杀去！
突厥方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临时调度的阵型漏洞百出！赤红色的“羽林卫”帅旗在风中怒吼翻腾！银白盔甲汇成的钢铁洪流如同精准咬合的齿轮！卷向混乱的黑色龙武甲胄！
莫云从！永远如同冰封深海的指挥核心！他白马银甲的身影几乎不参与最激烈的争抢！只游弋于中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扫过全场！手中牛角球杆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令旗！每一次看似随意的勒缰转向！每一个极其微妙的停顿！都如同在无形的琴弦上拨弄！精准地割裂！引导！压缩着突厥方阵本就被宋麟搅乱的空间！逼迫着刚刚重新控马的阿史那勒只能不断地疲！于！奔！命！！！如同被困在蛛网中央的猛兽！空有蛮力！却被无数无形丝线牢牢束缚！每一次咆哮冲锋都如同拳头砸在棉花之上！
而一旦那灼烧着复仇烈焰的铁塔，莫叔白！动了！
“老四——！”莫云从清冷的声音穿透烟尘！莫叔白胯下青骢马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如同龙吟般的长嘶！铁塔般的身躯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强弓！镔铁球杆被高高举起！朝着莫云从计算精准、如同手术刀般划开敌阵薄弱缝隙后送来的墨色马球！如同挥舞劈山巨斧！带着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破空尖啸！轰然砸下！！！
砰——！！！火星四溅！！！那沉重的球丸被巨力瞬间挤压变形！爆发出肉眼可见的气浪涟漪！如同一颗燃烧的陨星！呼啸着！擦过阿史那勒因紧急勒马而高高扬起的鬓角！狠狠砸入他身后不到十步！由两名龙武军卫士拼死守卫的！檀木雕花龙门立柱之上！！！
咔嚓——轰隆——！！！足有成年男子腰肢粗细的坚硬檀木门柱！如同被巨灵神的重锤劈中！瞬间断成三截！木屑混杂着金漆如同血雨般喷溅！！！整个球门！轰然倒塌！！！烟尘弥漫！！！
死寂！！！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整个喧腾的赛场！！连奔跑的战马都仿佛被冻结在原地！惊恐地打着响鼻！所有人都如同被点了穴道！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堆瞬间化作碎木残骸的龙门！看向那如同魔神般矗立于弥漫烟尘中心、镔铁球杆犹自嗡鸣不止的莫叔白！！！这……这哪里是打球？！！！这分明是……要命！！！
“好！！”一声苍老却带着雷霆激荡的赞许猝然撕裂死寂！高台朱漆凭栏后！明太后猛地从御座上微微直起身体！枯瘦的手指紧紧握住蟠龙扶手！那双早已被病痛磨得浑浊的眼瞳深处！此刻却如同有星辰炸裂！一股久违的、属于开国岁月金戈铁马的炽热精芒猝然穿透层叠的阴翳！“这才是我大晟军！神！子——弟——！！！”声音虽不高！却如同燎原野火瞬间点燃了整片沉寂的梨园！“好！！”“好——！！！”无数勋贵武将热血上涌！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吼！连文昭帝都禁不住微微前倾身体，龙目之中精光闪烁！这是马球！更是国威！
而场中！轰！！！巨大的羞耻与被当众碾压的暴怒如同万载岩浆在阿史那勒胸膛轰然炸开！他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颤抖！那粗犷的额头上青筋暴跳如同扭曲的毒蛇！铜铃大眼死死锁定莫叔白！瞳孔深处那点属于草原王子的骄傲彻底崩碎！只剩下焚尽理智的赤红血海！！！“莫！老！四——！！！”如同濒死雄狮般的咆哮裹挟着无尽杀意！他猛地一夹马腹！座下另一匹备用的栗色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竟不管不顾！放弃了身侧已被莫云从再次精准截走的马球！如同蛮牛般朝着莫叔白疾驰而去！手中镔铁球杆高高举起！不再是击球！赫然是……对着莫叔白策马悬空的门户大开的后心！狠！辣！劈！落——！！！
“四哥小心——！”莫北辰惊恐厉喝！莫叔白似有所觉！猛地回身！然！距离太近！冲势太猛！眼看那裹挟着死亡风声的球杆就要劈中他的后心！！！
噌——！一道更短！更急！更毒辣的锐响！在死亡风声劈落前的千分之一刹那！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辨别的细小黑影，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阿史那勒座下栗色战马！那正全力绷紧蹬踏发力！！！承载着主人所有冲势与重量的！！！左后腿膝关节外侧，那薄薄的蹄甲连接骨缝——！！！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骨裂！在巨力即将爆发的前夕！从马腿上骤然传出——！！！
咴儿——噗通——！！！惊骇欲绝的马嘶混合着沉闷巨大的撞击轰响！原本以雷霆之势撞向莫叔白的栗色战马！整个后肢瞬间塌陷软倒！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巨大的惯性将背上的阿史那勒狠狠向前甩出！如同一袋沉重的麦子！狠狠摔在了莫叔白马蹄前数尺！！！烟尘再度腾起！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死在地上！阿史那勒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嚎！
全场！再次陷入一片如同凝固的巨大死寂之中！！！
唯有高台之上！明太后浑浊眼底深处那点被点燃的精芒倏然熄灭。重新沉入一片深不可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的幽！暗！！！她缓缓地向后靠回了御座冰冷的蟠龙金丝软枕之上。
而场中！那匹彻底废了左后蹄、瘫软在地痛苦抽搐的栗色战马旁！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如同一条被剥皮抽筋的野狗！挣扎着抬头！脸上沾满尘土血污与汗水混合的污垢！那双曾睥睨天下、燃着无尽贪婪与暴戾的铜铃巨目，此刻！只剩下一片空！洞！茫然与刻！骨！剧！痛！！！还有死死投射在那依旧端坐在青骢战马之上，低头俯视着他的莫！叔！白！眼中翻腾的如同地狱深渊般的血！色！怨！毒——！！！
烟尘在马蹄践踏下尚未散尽。
莫叔白庞大的身躯稳如山岳，端坐于青骢战马之上。粗糙的指节摩挲着方才挥出那惊天一击的镔铁球杆，深沉的眼底不见半分波动。唯有微微翕张的鼻翼，泄露出胸腔中那口淤积了整场赛事的浊气正被缓缓吐纳而出。
他铁塔般的身影微转，覆盖着银甲的阔背仿佛一堵隔绝地狱的墙，将那瘫软在地、浑身透出败兽般恶毒目光的突厥王子彻底隔绝于视线之外——如同拂去衣襟上沾染的腐草微尘。目光，已越过弥散的尘埃，落向了那方已被宋麟以无人可及的疾速掌控在杆下的……墨色马球！
无需多言。
莫云从清瘦身姿驭着白马如流风掠回，手中牛角球杆凌空划过一道精微至极的弧线，点向前场宋麟疾驰腾挪的身影外侧空档。细微的动作，是无声的军令。
宋麟！——接球！——攻——！！！
宋麟指间犹自捻转的青玉杯盏早已消失不见！那张冠玉般俊美的脸庞上，所有慵懒散漫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嗜血狂喜与冰封杀意的极寒！桃花眼底深不见底！紧盯着前方龙武卫因主帅坠马而骤然混乱的阵型核心！如同锁定了猎物流血喉管的夜枭！
咻——！
乌鬃战马化作离弦黑箭！没有丝毫花哨的假动作！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人与马几乎在极限的奔速中融为一体！沉重球杆带着尖锐的气爆啸音！悍然抽击在那颗被精准传到杆下的墨色球丸之上！
砰——！！
沉重的闷响！
墨丸化作一道几乎撕裂空气的黑线！擦着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因剧痛撑起半个身体的脸颊！卷起滚烫气流刮面而过！惊雷般掠过混乱的龙武后卫阵线！精准无误地洞穿了！他们因核心混乱而形同虚设的另一方龙门最微渺的…缝隙！！！
嗡——！
代表终赛的赤金云板再次叩响！
喧嚣如同被扼喉般归于沉寂！
只有那墨色球丸在空荡的龙门之后，兀自滚动，滴溜溜……发出刺耳的嗡鸣——！！！
高台之上，明太后面容微仰，浑浊眸底倒映着场中烟尘与落日熔金交织的绚烂光幕。指腹在蟠龙扶手上缓缓磨过一道冷硬的弧度，唇角牵起一个极细微、几不可察的弧度，如同枯枝上最后一片黄叶颤动的尾梢。
“好……”声音被尘埃与远处尚未完全沉寂的呐喊吞没，更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勇……而无伤仁，烈……却知守拙，莫家儿郎，宋世子，深得其父真传，甚好！甚好……”
她不再看场中那堆象征着失败与巨大屈辱的狼藉门柱残骸，亦未去瞥那如同受伤毒兽般在尘土中蠕动爬起的突厥王子。目光疲惫地扫过身旁垂首躬立、如同影子般的公孙漱玉。“哀家倦了…回宫……”
枯瘦的身体被缓缓搀扶而起，御座沉重的金丝靠枕软垫上，只余下两个被长久重压按出的、凹陷的印痕，如同无声的铭刻。那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深青凤袍，此刻在夕光残照下，却仿佛染上了一层暮气沉沉的铅灰色。
巨大的欢呼与沸腾的喧嚣，如同灼热的海浪，淹没了梨园马球场。那堆被莫叔白神力轰碎的檀木龙门残骸旁，瘫软如泥、汗血混杂的突厥王子阿史那勒，彻底沦为了沸腾背景中一块耻辱的注脚。
莫北辰欢呼着纵马冲入人群，少年清亮的嗓音几乎被更大的声浪吞没。他眼角眉梢全是未脱的意气风发，那是将军府血脉深处流淌的无畏与对兄长的狂热崇拜。
莫云从早已策马回旋，无声无息地勒马停驻于一片狼藉之外。白马银甲沾染着风尘，身形挺直如修竹，目光沉静似幽潭，仿佛方才搅动乾坤、撕裂大网的冰冷算子并非此人。他只是微微侧首，清冷的视线掠过那堆刺目的废墟，最终精准地投向烟尘稍敛处——那匹之前被宋麟“无意”一枚碎石精准废掉踝筋、此刻正被几个突厥壮汉狼狈拖拽离场的黑色汗血宝马。
骏马左前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垂着，每一次被拖拽移动，都伴随着痛苦不堪的长嘶与剧烈抽搐。细看之下，那断筋之处的皮下，赫然有丝丝新鲜血水不断渗出，染红了精亮的皮毛。
莫云从眸光微凝，不着痕迹地在指尖极轻地捻动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坚硬卵石被寸劲弹射而出、击中那绝妙一点时细微的反震力道。随即，他目光更深地掠过地上被拖拽痕迹旁的尘土——几不可见的碎石粉末早已混入黄土草屑，无迹可寻。
莫叔白则如同一尊刚卸下万钧重担的魔神！镔铁球杆被他反手“锵”地一声狠狠扎入身旁草地，入土半尺，兀自嗡鸣震颤！他庞大的身躯放松下来，虬结的筋肉在轻甲下微微起伏，如同一座暂时沉寂的活火山。他狠狠啐出口腔中弥漫的土腥气，粗砺的手指用力抹去脸上混合了汗水和干涸血痕的污迹。那铜铃般的虎目看也没看地上扭曲的阿史那勒，目光只是凶悍地扫过场边几个试图上前搀扶王子的突厥武士，如同在驱赶围拢腐肉的秃鹫。一股无形的、混杂着沙场尸山血海浇灌出的磅礴煞气轰然排开！逼得那几个强悍的突厥汉子竟生生僵在原地，半步不敢再前！
宋麟。玄墨滚金的袍角被急促勒马的气流高高掀起又缓缓落下，露出内里勾勒出劲瘦腰肢的玄色蹀躞带。乌骓骏马被他稳稳控住，立于这胜利喧嚣最中心，却又仿佛遗世独立。那张玉面郎君般的脸上，所有锐利杀气与翻腾戾气已被一种更深邃的疲惫与漠然覆盖。他指间把玩的那枚青玉杯盏……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摊开的掌心。日光透过薄而温润的玉壁，在他白皙的掌纹上投下几许斑驳光影。温凉。莹润。却又像刚刚淬过最烈的血。
他微微垂眸。目光似乎落在杯盏深处那一点残留的、尚未干涸的琥珀色酒痕上。又像是透过玉在“看”那匹被拖行、嘶鸣、流血、骨断筋折的突厥墨驹。以及那个躺在它蹄印旁，此刻正用噬血狼瞳死死瞪向莫家兄弟方向的突厥王子。
宋麟的桃花眼底。沉淀下来的没有丝毫波澜。没有胜利后的骄狂。也没有睚眦必报的宣泄。
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死水微澜。仿佛方才那些足以改变战局、摧折筋骨、碾碎尊严的狠！绝！精！准！的算计！杀招！都不过是指尖拂去的一粒尘埃。
他缓缓收拢五指。青玉杯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玄色深！沉！如！渊！的袖袍褶皱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高台上象征皇室离场的净鞭与仪仗的肃穆锣鸣遥遥响起。
场中沸腾的喧嚣陡然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那道即将登上沉重凤辇的墨青色身影。明太后被搀扶着转身的刹那，那双深陷于枯槁面庞中的浑浊眼眸，极其极其短暂地扫过场中！目光落处！非是欢呼！非是狼藉！非是匍匐之辱！竟是精准无比地！定格在！此刻正将一切深沉杀意敛尽、只余下一副看似慵懒淡漠的纨绔皮相的宋麟身上！
那目光！如同穿过无数岁月尘埃的一道冰冷探针！只停留了一瞬！快得无人能捕捉其中含义！便已收回！彻底没入了被凤辇帐幔垂落的沉沉阴影之中——！
如同无声的宣判。如同冰冷的烙印。在那道目光收回的瞬间。宋麟立于喧嚣中心、马背之上的修长身形！极其极其细微地！凝滞了一下！如同最精密的机括被无形的手指短暂卡住！随即又恢复如常。唯有一抹微不可查的冰冷自脊椎骨缝悄然蔓延而上！
不远处烟尘弥漫处！突厥王子阿史那勒！终于被手下悍不畏死地搀扶了起来！他一条腿明显不敢着地！粗壮的右臂被刀柄般的球杆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如同小溪般沿着狰狞的伤口汩汩涌出！染红了赭石色的骑装！那张曾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粗犷脸孔上，此刻沾满了尘土与凝固的黑血！额角被碎石刮开的伤口还在渗着粘稠血水！与汗水泥污混成一片肮脏！唯有一双铜铃巨目！死死地！如同浸透了最污秽腥毒汁液的钩子！粘稠！带着永不熄灭的怨毒！疯狂！穿透混乱的人影，不射向将他砸落马下的莫叔白！不射向将他引入死局的莫云从！甚至不射向废了他爱驹的元凶！只是死死地！阴！鸷！地！钉在那匹刚刚才轰然倒塌的，被他亲手套上金鞍宝辔，神骏如龙的黑色汗血宝马——的——尸体之上！！！轰！——一股混杂着暴怒、羞辱与巨大痛失的狂浪猛然撞击灵魂！他猛地推开搀扶的手下！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竟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状如疯魔般冲了过去！他扑倒在尚在微弱抽搐的马尸旁！那只沾满尘土与鲜血、断了一根指骨的右手！狂乱地抓住马脖子上挂着的一串镶嵌着巨大绿松石和狼牙的……黄金马鞭！
“呃……啊……！！！”
野兽般混着血腥气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炸裂而出！咔嚓！咔嚓！咔嚓！那镶金嵌宝、象征着突厥王子至高荣耀的马鞭！竟被他用那只骨节断裂！血肉模糊的手掌！死命！疯狂！狠！绝！地一下！又一下！生生掰！断！揉！碎——！！！坚硬的宝石崩飞！细密的金丝崩裂！尖锐的狼牙被暴力折断刺入掌心他亦浑然不觉！鲜血从他拳头缝隙间如同泉涌般飙射出来！染红了破碎的黄金残片！也浇淋在马尸尚未冷却的皮毛之上！
浓郁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蘑菇云般炸开！粘稠得令人窒息！
阿史那勒猛地抬起那张沾满血污与碎裂宝石粉砾的脸！额角伤口迸裂涌下的血水模糊了他一只眼睛！他仅存的、那只未被血污蒙蔽的赤红瞳仁！如同最原始凶残的独眼恶狼！不再看任何人！只死死盯住！那堆早已与他断骨之痛融为一体的龙！门！碎！片！！！
然后。一道裹挟着无尽怨毒与血腥暴戾的低哑！破音！如同地狱深处刮出的寒风，从他那满是血迹的齿缝间！一字一字！带着碾碎灵魂的重量！挤出！！！“宋麟！莫家！碎门断马！灭鞭之仇！本王记——下——了——！！！”最后一个字！如同被强行撕裂的喉管中最后喷出的血雾！腥红！粘稠！轰然炸裂在夕阳染血的梨园之上！
那目光！死死钉在散落的龙柱残骸！如同埋下了一颗必将染血燃火的复仇毒牙！！！！
明太后的凤辇早已没入宫门深重的阴影。
欢呼的浪潮渐息，只留下落日熔金铺满的凌乱草场，如同镀血的巨大伤口。
宋麟指尖微动，青玉杯盏滑入袖袋深处的无声。残阳如血。落在他肩头玄袍的暗金雀羽纹上，仿佛一层凝固的暗红冰霜。他微微侧首。目光越过狂欢雀跃的莫北辰。越过如同铁塔般依旧散发着血腥煞气的莫叔白。最终。落在场边那道自始至终静立如兰，墨蓝轻纱覆目的青！影！之！上！！！
隔着胜利与鲜血！隔着废墟与哀鸣！隔着喧嚣与死寂！他的目光，终于穿透一切烟尘！如同宿命的钩索！精准无比地锁住了她！
莫锦瑟似有所觉。空蒙的眼窝，极其极其轻微地转向他目光投来的方向！尽管被薄纱遮蔽！但那一刻！无人能懂！也无需任何人懂！他们彼此都在那一瞬！感知到对方！如同黑暗中两柄无声相击的冰！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