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如巨兽的嘶吼，卷着倾盆暴雨，疯狂地抽打着“镇海号”厚重的柚木船身。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上、舱壁上，发出震耳欲聋、永无止歇的轰鸣。墨黑的天穹被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瞬间映照出如山峦般咆哮涌起又轰然砸下的滔天巨浪。庞大的“镇海号”在这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片被肆意抛掷的孤叶，在波峰浪谷间剧烈地起伏、颠簸、呻吟。
艉楼顶层舱室内，鲸油灯盏的火苗在沉重的青铜灯座里被拉扯得忽明忽暗，光影在剧烈摇晃的舱壁上疯狂舞动。沈清璃和萧珩早已换上紧身的防水油布衣靠，系着安全索，目光凝重地透过剧烈震颤的圆形琉璃舷窗，死死盯着外面那片末日般的混沌。约定的子时已近，望夫礁…能否成行？
“王爷！王妃！” 王大山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海里捞出来一般，撞开舱门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冰冷的海腥气和狂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风暴的咆哮中依旧洪亮清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鹞鹰’小队已秘密登岸！望夫礁周边三里内，已布下天罗地网！礁石区暗流汹涌，但‘老刀’找的接应舢板是熟手，藏在礁石背风凹处！信号火把已备好，湿布油布层层裹着，随时可点燃！”
他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砸在风雨声中：“请王妃示下！是否按原计划行动？”
沈清璃的目光从窗外狂暴的海天收回，落在王大山那张被风雨冲刷得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执行命令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这恶劣天象而生的一丝凝重，果断下令：“按计划！行动！” 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风雨。
“是！” 王大山抱拳，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再次冲入狂暴的雨幕之中。
萧珩上前一步，握住沈清璃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热，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我陪你下去。陈九的人在外接应，舱内由郑礁坐镇，万无一失。”
沈清璃回握了一下他的手，重重点头。两人不再多言，迅速戴上防雨的斗笠，系紧披风，在王大山安排的八名最精锐亲卫的严密护卫下，沿着湿滑陡峭的内部舷梯，顶着几乎能将人掀翻的狂风，艰难下行至“镇海号”靠近水线的一处隐秘侧舱口。
舱门打开一条缝隙，狂暴的风雨瞬间倒灌而入，冰冷刺骨。一条仅容三四人乘坐的狭长黑色舢板，如同幽灵般紧紧贴在“镇海号”巨大的船身阴影下。舢板被几条粗壮的绳索牢牢系在船体突出的铁环上，在惊涛骇浪中剧烈起伏，随时有倾覆的危险。两个同样穿着黑色油布衣靠、身形精悍如铁铸的汉子，正死死把着船舵和船桨，眼神锐利如鹰，正是“老刀”陈九和他的心腹干将！
“王妃！王爷！快！” 陈九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嘶哑而急迫。
没有半分犹豫，萧珩率先跃下，稳稳落在剧烈摇晃的舢板上，随即转身，张开双臂。沈清璃紧随其后，被他稳稳接住，护在怀中。八名亲卫如同下饺子般，动作迅捷而精准地依次跳下，瞬间将小小的舢板挤得满满当当。
“解缆！” 陈九低吼一声。
绳索被利斧斩断！
失去了“镇海号”庞大船身的庇护，小小的舢板瞬间暴露在狂暴的怒海之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抛向空中，又猛地砸向深不见底的波谷！冰冷的海水兜头盖脸地浇下，瞬间湿透衣靠，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稳住！压舷！” 陈九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立刻压低身体重心，死死抓住船舷，用身体对抗着巨浪的撕扯。两名操桨的汉子手臂肌肉虬结贲张，如同铁铸，口中发出低沉的呼喝，与风浪搏斗，凭借着对这片海域礁石分布的烂熟于心，操控着舢板在浪峰波谷间惊险穿梭，顽强地朝着望夫礁的方向冲去！
每一次巨浪拍来，都仿佛要将这叶孤舟彻底吞噬。海水灌入口鼻，腥咸苦涩。沈清璃紧紧抓着萧珩的手臂，身体随着舢板剧烈起伏，胃里翻江倒海。萧珩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最猛烈的冲击，目光如电，死死盯着前方在闪电惨白光芒下时隐时现、如同狰狞巨兽獠牙般的望夫礁轮廓。
这是一段漫长而惊心动魄的航程。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舢板几乎要被下一个浪头彻底打翻之际，陈九猛地低吼：“到了！准备靠礁！”
舢板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浪涌之力，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块巨大礁石的边缘，冲入了一片相对平静、被数块犬牙交错礁石环抱的狭窄水域。这里风浪稍减，但仍能感受到外面惊涛骇浪的恐怖威势。
“王妃，这边！” 一个几乎与礁石融为一体的黑影从暗处闪出，正是提前潜伏在此的“鹞鹰”小队成员之一。他手中紧握着一根缠绕着层层油布、正幽幽燃烧着暗红色火光的特制火把——这是安全的信号！
沈清璃在萧珩的搀扶下，踩着湿滑冰冷的礁石，踏上这片临时庇护所。雨水顺着斗笠边缘如注流下，模糊了视线。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被礁石包围的小小空间。
礁石背风处，静静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同样戴着宽大的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一身紧束的玄色夜行水靠，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而充满爆发力的女性曲线。她身形并不高大，却站得如同脚下生根的礁石，任凭外面风雨如狂，我自岿然不动。一把狭长的、带着明显占城风格的弯刀斜挎在腰后，刀鞘在偶尔划过的闪电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幽光。斗笠边缘滴落的水珠，连成细线，落在她脚边湿漉的岩石上。
正是占海帮首领，“玉罗刹”阮红玉！
沈清璃和萧珩在亲卫的簇拥下，走到近前。王大山和另外几名亲卫无声散开，隐入四周礁石的阴影中，警惕地注视着风雨中的海面。
“阮帮主。” 沈清璃的声音穿透风雨，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上位者天然的威仪，“风雨阻途，幸未失约。”
阮红玉缓缓抬起头。
斗笠下，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庞。皮肤是常年被海风和阳光浸染的小麦色，轮廓清晰如刀削斧凿，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线条分明。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瞳孔是深邃的琥珀色，此刻在幽暗的光线下，燃烧着野性、警惕，以及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毫不掩饰的锋芒！她的视线如同实质，先在萧珩身上锐利地一扫而过——那是一种对绝对力量的忌惮与评估——随即，便牢牢锁定了沈清璃。
“靖王妃。” 她的声音略低，带着一丝海风磨砺出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没有丝毫寒暄客套，直入主题，“风雨夜会，非我所愿，然事急矣！” 她猛地抬手，指向身后被礁石遮蔽的、怒海翻腾的方向，指尖赫然染着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那血迹在惨白的电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黎氏与阮雄那海狗，因分赃不均，已生龃龉！” 阮红玉的语速快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钉子，“阮雄不满黎氏抽成太狠，胃口越来越大，竟私自扣下了上月劫掠的三船暹罗香木！黎文灵那老狗震怒，已密令其次子黎元泰，调动私兵，准备清剿‘鬼牙屿’！双方火并，就在眼前！”
这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沈清璃和萧珩心中炸响！黎氏与阮雄这对狼狈为奸的盟友，竟在此时内讧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阮红玉不等他们消化这消息，染血的指尖带着凌厉的杀气，猛地戳向旁边一块较为平坦、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礁石表面——那里，竟用尖锐的石块，刻划出了一副简易却关键的局部海图！赫然是交州港外海至“鬼牙屿”的航线！
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海图上一个用交叉双刀标记的、形如狰狞獠牙的礁石群位置——鬼牙礁！
“三日后，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
“黎家从升龙府运出、用以犒赏私兵和贿赂官员的一船现银——足有三十万两！由黎元泰亲自押运，必经‘鬼牙礁’水道！”
“此乃黎氏私库重金！更是黎元泰此番‘平叛’的底气所在！” 阮红玉的眼中爆发出野狼般贪婪而凶狠的光芒，死死盯住沈清璃，“吞了它！黎氏必遭重创！黎元泰更是死路一条！”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闪电撕裂长空，惨白的光芒瞬间将这片礁石凹地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阮红玉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野心和杀伐决断！她迎着沈清璃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战鼓擂响：
“靖王妃！可敢与我占海帮联手？”
“趁其内乱，端了阮雄的老巢‘鬼牙屿’，再劫了黎氏这艘运银船！”
“你我合力，瓜分此银！我占海帮要钱，更要黎元泰的狗头祭旗！而璃记…” 她嘴角勾起一抹野性而冰冷的弧度，“要的，是整个交州港再无黎氏与海匪掣肘！如何？！”
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脸上生疼。礁石缝隙里回荡着巨浪撞击的轰鸣。阮红玉的话语，却比这狂暴的风雨更加震撼人心！端掉海匪巢穴！劫掠黎氏运银船！瓜分巨款！斩断黎氏一臂！这计划大胆、狠辣，直指要害！
沈清璃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巨大的机遇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如同眼前这惊涛骇浪，扑面而来！她凝视着阮红玉那双燃烧着野性火焰的琥珀色眼眸，那里面没有虚伪的掩饰，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同仇敌忾的杀意！
时间仿佛在风雨中凝固了一瞬。
沈清璃忽然动了。
她解下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的、以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皮质水囊。拔开塞子，里面竟不是清水，而是散发着清冽醇香的——顶级龙井茶！她身旁一名亲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同样包裹严密的扁平锡盒，打开，里面是两只薄胎白瓷茶盏！
在阮红玉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目光注视下，沈清璃旁若无人地，就着亲卫倾倒的、从水囊中流出的温热茶汤，缓缓注满了其中一只茶盏。清碧的茶汤在白瓷盏中微微荡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与周遭狂暴的风雨、浓重的海腥味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反差。
沈清璃端起那盏茶，并未饮用。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阮红玉，声音在风雨中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阮帮主快人快语，深得我心。鬼牙礁之银，璃记分文不取，尽归占海帮所有！黎元泰项上人头，亦是帮主囊中之物！”
阮红玉瞳孔猛地一缩！分文不取？！条件是什么？
“然，”沈清璃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璃记要的，是‘鬼牙屿’海匪彻底覆灭！是阮雄授首！是此役之后，占海帮与璃记，在交州港…永为盟友，守望相助！交州港内，璃记商船泊位、货物安全、商路畅通，需占海帮全力保障！此诺，当以血为契，天地为证！”
她的条件清晰无比：璃记助占海帮夺银、杀人、灭匪！占海帮则需成为璃记在交州港最强大的海上武力保障！这是将占海帮彻底绑上璃记战车的盟约！
阮红玉死死盯着沈清璃，野性的眼眸中光芒急剧变幻。放弃唾手可得的三十万两白银？换取璃记倾力相助，覆灭死敌阮雄，并得到一个强大而稳固的盟友？更重要的是，璃记承诺不插手占海帮在交州港南岸的势力范围！这交易…值！
“好！” 没有任何犹豫，阮红玉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低喝！她反手，“锵啷”一声，拔出了腰后那把狭长的、带着血槽的占城弯刀！锋利的刀刃在闪电映照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
她没有丝毫迟疑，左手拇指在刀刃上一抹！一道血线瞬间涌出！
染血的拇指，带着决绝的力道，狠狠按在了那块刻着简易海图的礁石之上！
“我阮红玉，以血为誓！占海帮与璃记，自今日起，永为盟友！鬼牙礁之银，璃记之情，占海帮永志不忘！交州港内，璃记商船所至，便是我占海帮刀锋所指！若违此誓，有如此石！” 话音未落，她手中弯刀化作一道寒光，狠狠劈下！
“铿！”
一声刺耳的金石交击之音！
刀刃深深嵌入她刚刚按过血印的礁石之中！碎石飞溅！
几乎在同时！
沈清璃手腕一扬！
那只盛满了碧绿茶汤的白瓷茶盏，带着清冽的香气和决绝的力道，与阮红玉劈入礁石的弯刀刀柄，在昏暗摇曳的火把光芒与惨白电光的交织下，铿然相击！
瓷盏与刀柄碰撞！
清越的撞击声，穿透风雨的咆哮，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礁石凹地之中！
茶汤四溅，如同盟约缔结时洒下的祭酒！
“成交！” 沈清璃清越的声音，与阮红玉带着血腥气的誓言，同时响起！
风雨如晦，惊雷炸裂！望夫礁下，一场足以颠覆交州格局的血色盟约，在刀光、血印与茶盏的碰撞中，悍然铸成！鬼牙礁，已成黎氏与海匪的葬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