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市，“丰年米行”总号。
往日里门庭若市、伙计趾高气扬的景象早已不见。巨大的铺面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几个无精打采的伙计倚在门框上，愁眉苦脸地望着对面街角那排着长队、热火朝天的“璃记惠民市集”。那边人声鼎沸，米面油盐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源源不断售出，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米行掌柜钱有才坐在柜台后，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份最新的“商誉同盟”内部通告，指节捏得发白。通告上白纸黑字写着：凡“商誉同盟”成员商号，即日起，对英国公府、武安侯府、忠勤伯府及其核心附庸名下产业、商号，暂停一切大宗商品（米粮、布匹、药材、生丝等）供应！暂停期暂定一月！
“暂停供应？他妈的这是要赶尽杀绝啊！”钱有才猛地将通告拍在柜台上，震得算盘珠子乱跳。他这米行，表面上是他的产业，实则背后最大的东家就是英国公府！米行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底气，一大半来自英国公府掌控的几大粮仓和遍布京畿的田庄产出！如今“商誉同盟”这纸禁令一出，等于直接掐断了他从其他渠道补货的可能性！他手里囤积的粮食，原本想趁着璃记抛售结束、粮价反弹时大赚一笔，现在全成了烫手山芋！卖？璃记的“惠民市集”像座大山压着，粮价根本抬不起来！不卖？仓库租金、伙计工钱、粮食损耗…每一天都是巨大的成本！更要命的是，他之前为了囤粮，向几家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还款日期就在眼前！
“掌柜的！不好了！”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刚…刚接到通知！‘通顺’和‘万利’两家钱庄派人上门了！说…说咱们借的款子，利息要再加三成！三天内连本带利还不上，就要…就要收铺子抵债！”
“什么？！”钱有才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雪上加霜！这绝对是落井下石！肯定是璃记或者“商誉同盟”在背后搞鬼！他仿佛看到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米行，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点点拖入深渊。
同样的绝望和恐慌，正在英国公府名下的其他产业上演。
“百锦阁”绸缎庄内，往日里华服丽裳、珠光宝气的景象荡然无存。橱窗里摆放着精美的苏绣杭缎，却无人问津。几个贵妇模样的顾客进来转了一圈，拿起料子看了看标签，又嫌弃地放下，低声议论着：
“哎，听说没？‘商誉同盟’把百锦阁也列入黑名单了！”
“可不是嘛！以后买料子还是去璃记的‘锦绣坊’吧，花样新，价格还公道。”
“就是！谁还敢跟英国公府沾边？没看‘丰年米行’都快关门了吗？这‘百锦阁’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掌柜听着这些议论，脸色灰败，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少的流水和积压的存货，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城郊，属于武安侯府名下最大的一座田庄。管事带着几个账房，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几位身着户部服饰、手持丈量工具的胥吏。
“王管事，这田册上登记的是上等水田八百亩，可我们实地清丈下来，实有田亩数为一千二百亩！这多出来的四百亩‘隐田’，瞒报了多少年的田赋？嗯？”领头的胥吏板着脸，将一张盖着户部大印的“清丈核查单”拍在管事面前。
王管事冷汗涔涔，双腿发软：“大…大人…这…这一定是弄错了…小人…”
“弄错？”胥吏冷笑一声，又从袖中掏出一叠单据，“再看看这个！去年秋粮，你们庄子上报的亩产是三石二斗，可据我们查证，实际亩产至少在四石以上！这中间差的粮食，都进了谁的腰包？还有，庄子上佃户的名册，与实际人数也对不上！多出来那些‘隐户’，又是怎么回事？逃避的丁口税、徭役银，可不是小数目！”
铁证如山！管事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瘫软在地。他知道，完了！田庄的亏空和瞒报，彻底暴露了！侯爷这次，怕是要大出血才能填上这个窟窿！
英国公府，花厅。
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空气中弥漫着失败、恐慌和难以置信的气息。牛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将几张失魂落魄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完了…全完了…”武安侯赵乾失神地喃喃自语，手里捏着一份户部下发的催缴巨额欠税和罚金的公文，“田庄的隐田、隐户全被查出来了！户部那帮胥吏，鼻子比狗还灵！现在逼着我补缴近十年的税赋，还有罚金…这是要我的老命啊！”
忠勤伯孙继业更是面无人色，声音都在发抖：“我…我城西那几家药铺…被人告了！说…说我们卖的‘安宫牛黄丸’里掺了假牛黄！还…还吃死了人！苦主抬着棺材堵在店门口！京兆府已经派人封了铺子…说要彻查！这…这要是坐实了…”他不敢想下去，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他明明记得，那批货只是药效稍次，怎么会吃死人？肯定是被人做了手脚！
英国公陆振山坐在主位，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手里捻着那串紫檀佛珠，珠子碰撞的声音都透着无力。他名下的产业损失最为惨重。“丰年米行”濒临倒闭，欠下巨额高利贷；“百锦阁”门可罗雀，存货积压；“百草堂”虽然没被直接告发，但“商誉同盟”的禁令和璃记的悬赏令，已经让它的药材生意一落千丈。更要命的是，他几处重要田庄的管事都传来急报，户部清丈的胥吏如同蝗虫过境，将他那些精心隐藏的“隐田”、“隐户”查了个底朝天！补缴的税赋和罚金，将是一个足以让他伤筋动骨的天文数字！
“国公爷…”一个依附于他的官员哭丧着脸，“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沈氏…她怎么会有如此通天的手段？户部清丈…京兆府查案…这…这背后…”
“这背后，当然是萧珩！”英国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布满了血丝，闪烁着怨毒和一丝…终于看清事实的惊悸，“我们太小看这对夫妻了！太小看沈清璃了！她哪里只是个会赚钱的商贾？她是萧珩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她的‘商誉同盟’是网，‘夜枭’是眼！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我们以为在背后捅刀子，他们却早就张开了口袋，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他想起柳如眉呈给皇帝的、那些关于他名下产业偷税漏税、欺行霸市、甚至草菅人命的铁证！想起沈清璃在金銮殿上那句掷地有声的“此风不刹，国法难容”！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原来，从他们开始散播流言、搞那些“意外”破坏开始，对方就已经在收集他们的罪证！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们连根拔起！而户部的清丈、京兆府的查案…这分明是皇帝在借题发挥！在借萧珩和沈清璃的刀，来剜他们这些尾大不掉、又对新政阳奉阴违的勋贵身上的腐肉！
“国公爷，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武安侯六神无主地问道。
“怎么办？”英国公惨笑一声，声音嘶哑，“断臂求生！还能怎么办？”他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更多的是狠绝，“立刻！把那些惹了官司、亏空巨大的产业，能甩卖的甩卖！能切割的切割！填上户部的窟窿！赔偿那些苦主！把损失降到最低！姿态放低！去向皇帝请罪！就说…就说我们御下不严，被下面的人蒙蔽了！认罚！认栽！”
“可是…”忠勤伯还想挣扎。
“没有可是！”英国公厉声打断他，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和一丝绝望的清醒，“再硬抗下去，等着我们的就是抄家灭族！皇帝需要钱来推行新政，需要杀鸡儆猴！我们…就是那只鸡！萧珩和沈清璃，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认输吧…至少，还能保住爵位和一部分根基…”
花厅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英国公那嘶哑绝望的声音在回荡。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阴险伎俩，在绝对的实力、精准的情报和来自最高权力的碾压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他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连翻盘的勇气都没有了。
靖王府，松涛苑书房。
气氛与英国公府的愁云惨淡截然不同。灯火通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胜利后的轻松气息。
沈清璃将一份最新的汇总简报递给萧珩：“‘商誉同盟’的禁令效果显着，英国公府那几个核心产业，已成困兽。户部清丈和京兆府查案的奏报，也已递到御前。皇帝这次，怕是能狠狠发一笔‘横财’，正好填补推行新政的初期投入。”
萧珩接过简报，快速扫了一眼，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没有看那些冰冷的数据和战果，目光落在沈清璃脸上。连日操劳，她眼底也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和掌控全局的自信。
“釜底抽薪，借力打力。”萧珩放下简报，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这一局，破得漂亮。”他深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准地抓住对手的命脉，利用“商誉同盟”的经济制裁制造恐慌，再利用“夜枭”收集的罪证，借皇帝和朝廷的刀给予致命一击，这需要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多么庞大的资源调动能力和多么精准的时机把握！沈清璃的“巧”，是建立在对商海规则的深刻理解、对人性贪婪的洞悉和对朝堂风向的精准判断之上的。
沈清璃微微一笑，带着一丝胜利者的从容：“是他们自己把脖子伸到了刀口下。囤积居奇、偷税漏税、制假售假…哪一条不是自寻死路？我们不过是…帮朝廷清理了一下门户，顺便收点利息罢了。”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优雅。那些勋贵以为自己是盘踞一方的猛虎，却不知在真正的猎手眼中，不过是些张牙舞爪、破绽百出的纸老虎。
“皇帝那边，”萧珩沉吟道，“借此机会，既充盈了国库，又敲打了勋贵，为新政推行扫除了部分障碍。他暂时，会很满意。”
“暂时的满意就够了。”沈清璃放下茶杯，眼神清明，“新政真正铺开，触及的利益更深更广，阻力只会更大。英国公他们虽然这次吃了大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暗地里的怨恨只会更深。还有…”她看向萧珩，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北境那边，韩猛将军的奏报虽然振奋人心，但大规模推行新政，地方官吏的执行力、旧有势力的反弹，都是隐患。我担心…”
“担心韩猛压不住？”萧珩接口道，眼神锐利起来。韩猛是猛将，但治理地方，平衡各方势力，并非其所长。
沈清璃点头：“北境是我们根基，新政是利国利民的良策，绝不能出大的纰漏。我想…亲自去一趟北境。”
萧珩微微一怔，看向她。亲自去北境？路途遥远，北境苦寒，且局势虽稳，但难保没有残余的敌对势力伺机而动。
“不放心？”沈清璃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是坚定的决心，“璃记在北境的产业是根基，‘惠农合作村’是新政惠农的样板，还有‘格物院’新式农具的推广、商路的进一步拓展…这些都关乎新政成败，关乎北境能否真正成为稳固后方。我不去亲眼看看，不亲自理顺一些关节，心里不踏实。而且，”她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我也想去看看我们‘璃记’起家的地方，看看那些跟着我们一起从苦日子熬过来的老伙计们。”
萧珩沉默了片刻。他深知北境对于他们两人的重要性，也明白沈清璃此行的意义。她的商业头脑和对民生的洞察力，是韩猛这样的武将无法替代的。有她去坐镇梳理，北境新政才能真正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好。”他最终点头，声音沉稳有力，“我让墨羽率一队精锐玄甲卫，随你同行。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京城这边，有我。”
简单的两个字——“有我”，却蕴含着千钧的力量和承诺。他会坐镇中枢，稳住朝堂，为她扫清后顾之忧。
沈清璃心头一暖，脸上绽开一个明媚而安心的笑容：“嗯。”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萧珩道。
小翠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羹。她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将燕窝羹轻轻放在书案上。
“王爷，王妃，夜深了，用点燕窝羹暖暖身子吧。”小翠说着，目光飞快地扫了沈清璃一眼，欲言又止。
沈清璃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小翠，怎么了？有事？”
小翠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王妃…是姨娘…她…她这几日胃口又不好了，晚上也睡不安稳…奴婢瞧着，精神头比前些日子差了不少…红袖说，姨娘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还偷偷抹眼泪…奴婢担心…”
沈清璃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眉头紧紧蹙起。母亲！那些恶毒的流言，终究还是伤到她了！虽然她表面上装作无事，甚至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但心里的坎，并没有过去。愧疚和担忧瞬间攫住了沈清璃的心。她光顾着在商海朝堂上厮杀，却忽略了母亲内心的煎熬。
萧珩也皱起了眉。林姨娘的善良和柔弱，他是知道的。那些诛心的流言，对她这样心思敏感、曾深受其害的人来说，伤害是巨大的。
“我知道了。”沈清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自责和心疼，“小翠，你先下去吧，好好照顾姨娘，我晚点过去看她。”
小翠应声退下。
书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胜利的喜悦被对亲人的担忧冲淡了。
“北境之行，暂缓几日。”萧珩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先顾好家里。”
沈清璃看着萧珩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心中一酸，随即又被暖流包裹。她点了点头：“嗯。等母亲好些了再说。”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燕窝羹，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窗外，夜色深沉。京城勋贵的经济扼杀之局虽破，但暗处的敌人并未消失。朝堂的博弈仍在继续，北境新政的挑战就在眼前，而家中至亲的心伤，更需要她用心去抚平。前路依旧漫长，但看着身边这个与她并肩而立、心意相通的男人，沈清璃的心底，充满了面对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