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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坛书屋 >  本自俱足 >   第9章 刀影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南大庙那朱漆斑驳的大门和高耸的飞檐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然而,德麟的心却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庙门口的青石台阶旁,赫然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

他们穿着青黑色的制服,像几尊冰冷的石雕,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带着审视与不怀好意,来回扫视着每一个行人。

一个挑着青菜的壮汉被他们粗暴地拦住盘问,箩筐被枪托捅得歪斜,水灵的菜叶散落一地。

德麟的腿肚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在嘴里弥漫开来。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他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学着前面那个被盘问后放行的老人的样子,微微佝偻着背,尽量让脚步显得平稳自然。稚嫩的脸上笨拙地模仿着对神佛的敬畏神情。一步,一步,踏上了南大庙那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冰凉的石阶。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几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自己背上,几乎要将他穿透。

迈进高高的门槛,一股浓重的香烛纸灰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内光线昏暗,高大的神像在缭绕的烟气后面目模糊,只有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幽暗中不安地跳动。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穆和死寂。

德麟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飞快地扫视四周,除了他自己,殿内空空荡荡,只有几缕香烟在神案前袅袅盘旋。

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最里面那尊巨大的观音菩萨像走去。

菩萨低垂的眼睑似乎在悲悯地俯视着他,又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供桌宽大厚重,积满了厚厚的香灰。德麟放下沉重的担子,趁着弯腰的瞬间,目光迅速扫向供桌左上角。

菩萨莲台巨大的底座紧挨着桌沿,那里光线最为昏暗。

他颤抖着伸出右手,假装整理筐里的蒜苗,左手则借着身体的掩护,摸索着伸向菩萨莲座与供桌接触的阴影深处。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木料,沾满了滑腻的香灰。他屏住呼吸,按照韩庆年说的位置,急切地在那个角落摸索着。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一个仅容一指深入的小洞!德麟的心头掠过一丝狂喜。

“喂!你!干什么呢?!”

一声炸雷般的厉喝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陡然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吓!

德麟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块,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阴沉的警察,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那只还藏在菩萨脚下的左手!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德麟浑身冰凉。

“官……官爷,”德麟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我娘让我……来给菩萨进些新起的蒜苗……求……求个平安,保佑家里……买卖顺当……”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努力迎上警察那怀疑的目光,眼神里拼命挤出乡下孩子特有的那种惶恐和愚钝的虔诚。

警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扫视着他:沾满泥浆的破旧布鞋,打着补丁的粗布裤子,洗得发白的单褂,还有那两筐沾着水珠、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蒜苗。他的目光在德麟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审视他表情的每一丝变化,然后又缓缓下移,落向德麟那只依旧藏在阴影里的左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德麟甚至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就在德麟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那只藏在背后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抖出来时,庙门外猛地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和推搡声,似乎有人被拦下发生了冲突。

“妈的!搞什么鬼!”

德麟身后的警察不耐烦地咒骂一声,狠狠瞪了德麟一眼,似乎觉得眼前这个瘦弱惊恐的乡下小子实在翻不出什么浪花,最终还是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冲去,查看外面的骚乱。

就是现在!千钧一发!

德麟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韩庆年那濒死的嘱托压倒了一切恐惧。他闪电般抽出左手,那枚沾着他冷汗、滚烫如烙铁的铜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精准地塞进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孔洞深处!指尖传来空洞的回响。

紧接着,他飞快地抓起一大把湿漉漉的蒜苗,几乎是扔在了菩萨像前的供桌上,青翠的蒜叶散乱地铺开。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蒲团上,额头重重地磕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那菩萨莲座一眼,迅速起身,挑起箩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殿。

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刺眼的阳光晃得他一阵眩晕,他脚步虚浮,几乎栽倒。

他挑着空了大半的担子,脚步踉跄地冲回夏家铺子的小院。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堆放整齐的柴火被掀翻在地,几筐晾晒的干蒜头被踢翻,雪白的蒜瓣滚得到处都是。地窖口的盖板歪斜地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夏二爷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背着手,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那片狼藉之上。他听到德麟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表哥?!德麟的心咯噔一下。他猛地抬头,对上了夏二爷冷峻的目光。

那张平日里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冰冷的怒意和一种深不可测的审视。

德麟下意识的移开眼神,他不敢问,也不敢想藏在地窖里的表哥韩庆年的遭遇。

夏二爷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死死地盯在德麟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他五脏六腑里藏着的那个刚刚被塞进菩萨脚下的秘密。

那目光如有千钧重,压得德麟几乎喘不过气。他僵立在院门口,肩上的扁担仿佛有千斤重。

夏二爷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死死地盯着他,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院墙外远远传来的市井喧嚣,和屋檐上水珠滴落的声音。每一滴水珠砸在青砖上,都像砸在德麟紧绷的心弦上。

终于,夏二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又沉重无比的叹息。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堂屋。

那扇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也像是关上了德麟所有侥幸的希望之门。

院子里只剩下德麟一个人,站在那片被践踏的狼藉之中。

韩庆年,鲜血,铜哨,警笛声……轮着翻儿的闯进德麟的脑海。他忽然觉得委屈,觉得对不起父亲和母亲,还有从小就爱她的姑姑韩夏氏。

天光晦暗,浓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盘山县城的屋脊上,也压在他单薄得如同纸片一样的肩膀上。

后巷深处,一声若有似无的警哨尖啸,如同冰冷的钢丝,骤然勒紧了这死寂的空气,也勒紧了德麟的脖颈。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那片被灰暗天幕紧紧笼罩的、迷宫般的县城屋顶。瓦楞间残留的雨水,映照着天光,泛着铁灰色的、冰冷的光泽。

前路茫茫,迷雾深锁,他仿佛被孤零零地抛在了一片陌生而凶险的海域中央。脚下的青砖地冰冷坚硬,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怀里那枚铜哨留下的灼痛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寒意。

身后的路,在夏二爷那扇紧闭的门后,已然断绝。而前方,那浓雾弥漫、深不见底的未知里,究竟蛰伏着怎样狰狞的巨兽,又预备着如何将他这粒微尘彻底吞噬?

德麟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地窖。他不敢也没有勇气把所有的繁杂的思绪赶出去。他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蜷缩在地窖的角落里舔舐悲伤,疗愈委屈。

“德麟,”旁边的蓄水缸的盖着被顶开了,露出韩庆年泡的发白的脸。

德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韩庆年揉着德麟的乱发:“德麟,别哭,赶紧把哥拉出来,腿麻了……”

德麟边哭边往外拉韩庆年,他的人小,缸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个人才跌倒在冰凉的湿漉漉的泥水里,喘息,喘息。

“没事儿了,德麟,你看,哥还好好的……”韩庆年笑了。

德麟看着他,也笑了,“庆年哥……”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

“傻弟,哥是不会死的,哥还没看到小鬼子的头被割下来,哥死不瞑目!”

“庆年哥,铜哨子送到了!我也想看到小鬼子被割头……”德麟的眼睛亮了,他不喘了,想起了铜哨,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哥知道,你一定行,德麟,看着吧,小鬼子的寿禄要到头儿了!”

韩庆年的眼里闪着光,语气越来越笃定,听得德麟热血沸腾。

韩庆年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被水泡了太久,紫黑的痂泛着白,周边又红又肿。

德麟偷偷拿了干衣服,给韩庆年换上。俩人直聊到深夜。

夜色如墨,缓缓自天际倾泻而下,将大地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盘山县城东北角的二层红砖小楼宛如巨兽蛰伏,铁蒺藜在月下泛着寒光。这小红楼,是日寇于盘山县城设立的指挥所,亦是日寇长官的栖身之所。昏黄的灯光从楼内透出,在死寂的夜里,无端添了几分诡异。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骤然打破夜的宁静,像是空气被利刃猛地撕碎。转瞬之间,一切又重归平静。

次日清晨,当值的日寇士兵推开长官房间的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只见长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喉咙被割开,干涸的鲜血在脖颈处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狰狞而可怖。

消息瞬间在盘山县城传开,人们震惊不已,私底下纷纷猜测,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为。有人说,瞧那利落的刀口,这般身手,想必是匿身于西塘的神秘刀客。那刀客来无影去无踪,专割小鬼子的头。

德麟挑着蒜苗印子的担子,不紧不慢地穿过老街。在这盘山县城,无人不知夏二爷的蒜苗印子铺,也无人不识敦厚善良的德麟。四面八方的消息,都汇聚到了德麟这儿,他心中已然有了底。

远远地,德麟瞧见城门口贴着的告示,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韩庆年的模样。他匆忙往回走,偷偷从后门进入地窖。

“小红楼的鬼子被割喉了,还是个大官。”德麟把听闻的消息告知韩庆年。

“太好了!”韩庆年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兴奋地抱住德麟的双臂。

“他们说是刀客干的,城门口贴了告示,要抓人呢。”德麟接着说道。

韩庆年神色立刻凝重起来,他环视了地窖一周,低声对德麟说:“我的事儿办完了,这里不能再呆了。”

“你身上还有伤呢,我不能让你走,绝对不行!”德麟瞪大双眼,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表哥,急得语无伦次。

韩庆年苦笑着说:“我不能连累你,我必须得走了。你别跟着我,也别跟任何人提起我们见过面,记住了,德麟。”

德麟张了张嘴,想要挽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明白,韩庆年有着属于自己的使命。

趁着夜色,德麟悄悄送韩庆年出城。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唯有急促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到了城门口,韩庆年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德麟说:“德麟,就此别过,照顾好自己。”

德麟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依依不舍地说:“里面有些干粮和盘缠,路上用得着。”

韩庆年接过包裹,深深地看了德麟一眼。

“庆年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德麟拉着韩庆年的胳膊不想松开。

“很快的,德麟,等着瞧吧,小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韩庆年语气笃定,拍了拍德麟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德麟望着韩庆年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藏在南大庙菩萨脚底下的铜哨子,想起在庙门外那场恰好发生的争吵,想起夏二爷阴沉沉的脸色。一想到这些,德麟眼眶泛红。那日虽说只有他孤身一人,可他笃定,自己绝非孤立无援。

德麟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胸膛中满是沸腾的热血。他握紧拳头,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像韩庆年一样,为这片土地贡献自己的力量,将鬼子全部赶出家园。

德麟久久伫立,凝视着韩庆年离去的方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转身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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