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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坛书屋 >  本自俱足 >   第25章 红妆

夏三爷那件蓝粗布褂子,在凛冽的寒风里挺括得如同新浆洗过的靛蓝布,边缘刮擦着空气,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踩着薄雪迈进夏二爷位于盘山县城的蒜苗印子铺,檐角悬垂的冰棱正往下滴着融水,在铺门口的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小而深的深色圆点。

“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在二爷指间翻飞如蝶,沉闷的撞击声在宽敞的店铺里回荡。

夏二爷的半个身子几乎趴伏在褪色的榆木柜台上,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铜框眼镜,用细麻绳勉强缠着挂在耳朵上,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眯缝着,死死盯着油污的账本。

听见门响,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把最后一颗沉重的算珠“啪”地一声归了位,这才清了清嗓子,声音像被风干的咸菜:“老三?这大雪咆天的,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抬起头,那副断腿眼镜往下滑了一截,露出深邃而精明的眼睛。

夏三爷往柜台前凑了凑,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樟脑丸和陈年煤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二哥,”他声音低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德麟这孩子,眼瞅着就二十了,总不能老这么晃着,亲事……得提提了。”

夏二爷慢吞吞地摘下眼镜,从柜台下摸索出一块边缘磨损的细绒布手绢,用力地擦拭着镜片上凝结的哈气。

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德麟过继给我,也有几年了。按理说,我这当二爹的该操心。可你瞅瞅这铺子……”

他朝着货架那边努了努嘴。几筐灰扑扑的蒜苗印子落着厚厚的灰尘,蔫蔫地堆在角落;油罐里的豆油只剩下浅浅一个底儿,在罐底映出一点微光;明面上堆着几匹颜色扎眼的洋布,像突兀的疮疤。

“上月咬牙进的这点儿洋布,全压着本钱呢!昨天西头老王家,还来赊走了两斤盐巴……这日子紧巴得,耗子进来都得含着泪走,实在匀不出那份闲钱操办啊。”

三爷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他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旱烟荷包,手指灵活地卷了一支粗壮的烟卷递过去:“钱的事,二哥先别愁。我给德麟瞅了个姑娘,”

他划着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他眼角深刻的皱纹,也映出他眼底一丝复杂难辨的光,“童家窝棚的,童秀云。”

“童家?”夏二爷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点燃的炭火。

他接过烟卷,在粗粝的手指间转了个圈,凑近三爷的火柴点着,“童老疙瘩家的?那不是满族吗?满族人事儿多!”

“虽是满族,可跟德麟他亲娘的娘家,就隔两条垄,知根知底儿。那丫头我见过,针线活儿利索,灶上灶下都拿得出,地里活也能搭把手,是个会过日子的实在姑娘。”

夏二爷深吸一口,辛辣的烟味弥漫开来,“他家……开口要多少彩礼?”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童家说了,”烟雾模糊了三爷脸上的表情,“都是界比邻右的住了这么多年了,就实实在在的,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三床厚实新棉被,两身压箱底的好衣裳,再凑点像样的布料和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也就齐活儿了。人家图的是个安稳人儿。”

夏二爷的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柜面上敲打着无形的节奏,那节奏渐渐缓慢下来。他忽然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唉,若是德胜那孩子还在……”

话刚溜出口,他猛地刹住,浑浊的眼珠飞快地瞥向三弟。

果然,夏三爷的耳根瞬间,像被烙铁烫过一样,通红一片。

德胜是夏二爷的亲儿子。几年前,他跟着表舅冯大瘸子去西塘割苇子,这事原是三爷应下的,可谁知德胜竟死在了那里。到了下葬时,三爷不得已把自己的大儿子德麟过继给了夏二爷。

从此,这事成了扎在夏三爷心口的一根毒刺,拔不出也咽不下。

“二哥!”夏三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戳破伤疤的痛楚和厉色,“别说了!”

他喉结滚动,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请媒人、过彩礼、接亲摆酒,这些钱……我来出!”

三爷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这……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夏二爷嘴上连连客气,眼角的皱纹却像被风吹开的涟漪,堆起掩饰不住的笑意,那点精明的光,在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

“不过呢,”夏二爷话锋一转,算盘珠子在他手下又清脆地拨响了两声,“宴席得在我这儿办!德麟如今是我名下的儿子,得让街坊四邻都看看,咱夏家虽不比从前,可该有的体面,一样儿不少!”

他顿了顿,算珠又响,“到时候租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对了,还得请些相熟的来帮衬帮衬,收的份子钱嘛,就贴补这些个的成本开销,你看咋样?”

夏三爷心里那点儿苦涩,像泡发的黄豆,瞬间膨胀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撑破胸膛。

可德麟那张憨厚、总是带着点儿茫然笑意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认命的疲惫:“行。只要孩子能顺顺当当成个家,咋着都行。”

吉日定在了腊月十八。

腊月十七,天还没亮透,细密的雪粒子沙沙地敲打着窗户纸,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德麟穿着簇新的藏青棉袍,外面罩着件半旧不新的黑羊皮袄,头上带着瓜皮棉帽子,站在院子里,等接亲的马车。他死死攥着那根象征喜气的缠着红绸的枣木马鞭,手心里的汗把红绸子洇出几块深色的印记。

德昇作为压轿的男孩子,紧紧跟在哥哥的身后。脚下的棉鞋底已经沾了一层硬邦邦的白霜,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钻。

“上车吧。”夏三爷赶着马车过来,带着风雪的寒气。他披着一件旧得毛色黯淡的貉子皮袄。

车上已经坐了两个穿红挂绿的接亲婆,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夫妻双全,儿女双全的土命全合人。

德麟扫了一眼,算上他和德昇,人数是单数。这是满族的老令。

马车在冰封的土路上前行,车篷上的雪粒子被风刮得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爪子挠着车顶。

过了一统河,河面厚厚的冰层在车轮碾压下发出令人心悸的脆裂。

车辕头挂着的铜铃铛被朔风吹得叮叮当当的乱响,这单调急促的铃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穿透风雪飘来的唢呐声搅在一起,搅得人心头发慌。

三爷忽然勒紧了缰绳,侧耳细听:“听,那边吹的是《将军令》,调子急得很!童家准是等急了!”

风雪中,那唢呐声确实带着一种焦灼的催促。

德麟心头一紧,掀开车帘一角。凛冽的风夹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

透过迷蒙的风雪,他看见远处白茫茫的雪地里,四个穿着靛青棉袍的汉子,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描金木箱,正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着。箱盖上那幅“龙凤呈祥”的喜庆漆画,被不断落下的雪打得模糊不清,倒像是蒙了层哀伤的白纱。

童家小小的篱笆院里,早已挤满了人,喧闹声压过了风声。

夏三爷早就给童家准备好了一坛老酒和一只新杀的肥猪,做“离娘肉”。宴请这些亲戚朋友和界比邻右。这叫响棚儿。

德麟刚跳下车,冻得有些麻木的脚还没站稳,就见堂屋那扇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德麟迈步进屋,朝着西墙上的老佛父叩了头。又出来进了东厢房,他们要在这里过一夜。

翌日,是腊月十八,娶亲的正日子。

童秀云踩着地上铺开的崭新红布走了出来,脚步轻盈。

她头上顶着大红的盖头,盖头边缘垂着流苏,绣着的金线凤凰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

德麟的目光一下子被那双小巧的脚吸引住了。绣鞋是石榴红的缎面,簇新光亮,鞋尖上缀着一串细小的珍珠穗子,走一步,那珍珠穗子就颤巍巍地晃动一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这是满族姑娘出阁的讲究,在周遭清一色的汉人媳妇堆里,显得格外扎眼,也带着一种异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美。

“接新娘子上轿喽!”童家二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袍,胸前别着一朵皱巴巴的红纸花,拖着长腔,用尽力气吆喝了一声。

花轿是在马车上扎成的,先固定好四框,然后用红绫子围上,上面也用红绫拉成翅膀状的轿顶,轿门有红绫档帘。在轿顶上是有木刻的“麒麟送子”。轿的两侧装着透明的镜子。

话音刚落,四个穿着半旧旗装的姑娘,像是从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似的,笑着跳到马车前,手里还紧紧攥着几根红绸带,拦住了去路。

德麟正对着闹闹哄哄的人群发愣,后腰猛地被三爷捅了一下:“傻站着干啥?撒喜钱!”

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红布袋,也顾不上看,手臂一扬就往空中撒去。姑娘们尖叫着笑着弯腰去抢,原本有些凝滞的队伍里顿时爆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童秀云的额娘把她的洗脸水,泼在花轿停放过的地方,像她不忍离家的眼泪。

红盖头严密地遮挡着视线,童秀云的世界只剩下眼前一小片晃动的暗红。

她只能靠耳朵去捕捉这喧闹中的一切。马车每一次颠簸,怀里那个冰凉坚硬的苹果就重重硌一下心口。这是额娘天没亮就塞给她的“平安果”,说要一路紧紧揣进洞房才吉利。

她听见外面夏三爷跟人打招呼的声音,粗犷而带着点刻意的热络;听见寒风猛烈吹过车篷缝隙发出的呜咽,像野鬼的哭嚎。

忽然间,昨夜额娘偷偷抹着泪,在她耳边哽咽着说的话,无比清晰地浮上心头:“丫头,到了夏家,万事忍着些,低头过日子。咱旗人,如今不比从前了,就是矮人一截。”那温热苦涩的泪水,仿佛此刻又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插车——吉时到——!”童二叔拖得更长的吆喝声如同号角,惊飞了旁边枯树枝头缩着脖子的灰喜鹊。

按照满族的老礼数,接亲车和送亲车必须在半路相遇,新娘换轿。

童秀云被人小心地扶着下车时,盖头边缘被风掀起一条小小的缝隙,漏进一线刺眼的白光。

就在这瞬间,她瞥见对面那个穿着崭新棉袍的年轻人,裤腿上赫然沾着几个新鲜的泥点子,像是刚才下车时在雪泥里不小心蹭的。

一种莫名的局促感攫住了她。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只没头没脑乱撞的兔子。

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一股淡淡的、极其熟悉的桂花油香气,混合着马车里浓重的豆饼饲料味,奇异地钻进她的鼻腔。

盖头被风掀起更大的缝隙,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瞥见他耳后有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像一粒凝固的、没褪干净的朱砂。她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夏二爷家的院子早已被扫出一块空地,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帆布棚子,勉强遮挡风雪。

洞房里的布置透着一股不伦不类的古怪:西面墙上并排挂着褪了色的关公像和一张崭新的新中国领导人画像;童家陪嫁来的雕花老炕柜,紧挨着一个掉了大片漆皮的铁皮暖壶;贴着大红双喜字的墙壁上方,一个简陋的木镜框里,端端正正镶着土改时分得的那张薄薄的地契,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

德麟握着红绸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红绸那头,他的新娘子正由娶亲婆小心搀扶着,行那繁琐的“抱宝瓶”礼。

一只青花瓷瓶,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五谷杂粮,必须由新娘子一路稳稳当当地抱进洞房,取个五谷丰登的好彩头。

童秀云纤细的胳膊微微发着颤,瓶底偶尔轻轻磕碰到她的衣襟,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碰撞声,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喜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德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那双石榴红的绣鞋和晃动的珍珠穗子上。

“一拜天地——!”大知宾是镇上那位有点迂腐的教书先生,此刻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童秀云深深地弯下腰去,盖头里缀着的小铜钱哗啦啦一阵细响。

她听见人群里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瞧瞧那陪嫁的被面,啧啧,真家伙,锦缎的!旗人底子就是不一样,讲究!”

另一个声音赶紧接上,带着点刻意的响亮和圆滑:“嗐!如今是新社会了,满汉早是一家亲!叫‘民族大家庭’!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不好!”那声音像油,浮在表面。

宴席就摆在帆布棚子下的院子里。八仙桌是从左邻右舍凑来的,高矮不一,有红漆斑驳的,有原木本色的,还有一张缺了个角,用生锈的铁皮勉强钉着。条凳更是长短不齐,有人干脆就站着,端着碗喝酒。

几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土灶上,锅里的猪肉炖粉条咕嘟咕嘟翻滚着,厚厚一层油花浮在浑浊的汤面上,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在凛冽的空气里飘出老远。

新媳妇挨桌敬酒时,德麟总是抢着替她挡下那些粗瓷碗里晃荡的、辛辣刺鼻的烧刀子。

到了德兴、德芳那帮半大孩子凑成的一桌,几个愣头青借着酒劲起哄:“新嫂子得自己喝!这才够意思!”

童秀云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血,攥着酒碗的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整个人直往德麟宽阔的背后躲,恨不得缩成一团。

秀娥挡在童秀云的身前,眼泪在眼圈里转,“不许你们欺负我的新嫂子……”

大家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又是一阵哄笑

秀云看着秀娥鬓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棚子下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心里一阵感动。

德麟看着秀云那窘迫无助的样子,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吓唬他们,“再敢起哄,一个一个收拾你们。”

童秀云有人护着,心里像揣进了一块刚出锅的热乎糖糕,甜丝丝的暖意弥漫开,又带着点说不清的、令人微微发颤的酥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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