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山脚下那场光怪陆离的“气”之奇遇，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在我脑海中荡漾了许久。惊惧、困惑、一丝隐秘的狂喜……种种情绪交织翻腾。但理智很快压倒了这荒诞的感知。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极度崩溃下的幻觉，是大脑在绝望深渊里制造的一场幻梦。告诉别人？不，绝不可能。谁会信？他们只会用同情又带着点审视的目光看我，认定我是被胡帆离去的巨大打击逼疯了，产生了可悲的妄想。神经病？这个标签太沉重，我背负不起。于是，我选择将那段诡异的“看见”深深埋葬，连同那份对世界另一面的战栗猜想，一起锁进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接下来的日子，我刻意尝试过。在沙场办公室，在街头，在任何一个有人聚集的地方，我都曾用力地、不动声色地凝视，试图再次捕捉那些五颜六色的光晕。然而，视野里只有再普通不过的人和物。那奇异的“气”仿佛从未存在过，彻底消失了。失望之余，我反而松了口气。也许，那真的只是崩溃瞬间大脑的错乱投射？也许，连我醒来后瞥见路人身上的“气”，也只是那场离奇梦境残留的尾声？这样想，似乎更合理，也更安全。我渐渐说服自己，不再纠结。
生活，需要一种向前的姿态，哪怕只是徒有其表。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带着决绝意味的告别——我卖掉了那辆没来得及在胡帆面前展现的兰博基尼。卖掉它的过程异常顺利，似乎连它也急于离开我这个与它气场不合的主人。拿到钱的那一刻，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卸下负担的轻松。这笔钱，连同我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都被我毫不犹豫地再次砸进了沙场。那才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是胡帆曾看着我一点点垒起来的基业。
而告别，是为了另一种回归。我近乎急切地找回了那辆被我卖掉的“老8”——我爸爸第一次给我的那辆伤痕累累、经历过事故的二手奥迪A8。当它重新停在我面前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它老旧，甚至有些狼狈，车身上还残留着岁月的擦痕，但它是我打拼岁月里最忠实的伙伴。坐进那熟悉的、带着旧皮革和淡淡机油味的驾驶舱，手指拂过中控台上那一道胡帆不小心留下的浅浅划痕，仿佛还能触摸到那段同甘共苦的时光。它不再只是一辆车，它是一个锚点，拴着我摇摇欲坠的心神。
然而，现实的考量也随之而来。沙场业务需要跑工地，坑洼泥泞是常态。这辆饱经风霜的A8，底盘再扎实，也经不起持续的折磨。我害怕它会在某条颠簸的土路上彻底散架，就像我害怕自己会再次崩溃一样。于是，我又添置了一辆二手的路虎发现四。选择路虎，带着刻意的纪念——因为胡帆生前最爱他的揽胜。作为他口中的“弟弟”，我觉得开一辆路虎发现，似乎是某种延续，一种无声的靠近。发现四粗犷的外形和强悍的越野能力，也像一层坚固的铠甲，护着我跑那些A8无法涉足的烂路。一辆是追忆的旧船票，一辆是闯荡新海域的船。
时光在刻意的忙碌和自我规训中飞逝。我去了很多地方，试图用空间的转换冲淡心底的滞重。我去了胡帆曾叱咤风云的京城，走在他可能走过的街道，感受他呼吸过的空气，试图理解他离开这个熟悉战场时的心境。我去了自己一直向往的海边，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看着无边无际的蔚蓝，心胸似乎也开阔了些。我买了很多胡帆喜欢吃的海产，自己默默吃了一些，然后把更多的、连同几瓶他喜欢的酒，放在海边僻静处。点燃一张又一张粗糙的黄纸，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纸页，化作灰烬被海风卷走。我对着翻涌的海浪低声说：“帆哥，尝尝吧，你最喜欢的。” 明知徒劳，却固执地希望那虚无缥缈的烟尘，能带去我这份迟来的、带着海腥味的“礼物”。
我开始疯狂地健身。对着健身房冰冷的器械，挥汗如雨，咬牙切齿地推举着沉重的杠铃。镜子里的身体线条逐渐清晰，肌肉块垒分明。我近乎偏执地想要练得像胡帆那样魁梧，仿佛拥有了和他一样的体魄，就能继承他一部分的力量，就能撑起他曾为我遮风挡雨的天空。在工作中，我更是魔怔般地模仿。模仿他与人交谈时那沉稳笃定的语气，模仿他处理问题时那举重若轻的姿态，反复咀嚼他曾经对我说过、而那时我可能并未真正放在心上的那些话。那些关于诚信、关于担当、关于眼光要放长远的絮叨，如今字字句句都成了我奉行的圭臬。我像一个笨拙的学徒，拼命临摹着大师的遗作，试图让自己成为那幅画的赝品，只因为真迹已毁。
时间是最冷酷的魔术师，也是最温柔的止痛剂。不知不觉，大半年过去了。我的沙场业务在模仿胡帆的经营理念下，竟真的稳步发展，规模扩大了不少。当地商会甚至给我颁发了“年轻优秀企业家”的称号。接过奖杯时，台下掌声雷动，闪光灯刺眼。我努力挤出得体的微笑，心里却空落落的——这鼓掌的人群中本该有胡帆的一声喝彩，甚至还有我和徐宇飞的互相拥抱。荣誉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披在身上，暖和是暖和的，却总觉得别扭。大概是少了我的两位老友吧。
物质上的“安逸”似乎带来了某种慰藉的假象。我开始培养一些“高级”的爱好。那辆伤痕累累的A8，成了我寄托情感的画布。从更换炫目的轮毂、升级强劲的刹车、改装支撑性更强的避震，到后来夸张地加上巨大的碳纤维尾翼……最后，我甚至给它装上了宽体套件。当这辆面目全非、风格激进的“老8”咆哮着驶过街头，引来路人或惊奇、或羡慕的目光时，一种微妙的、带着虚荣的满足感，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看，我也能拥有这样的关注。仿佛这外在的喧嚣，能填补内在的寂静。
高尔夫球场绿草如茵，阳光和煦。我生涩地挥杆，白色的球划出并不优美的弧线。学着胡帆的样子，点燃一支昂贵的雪茄，烟雾缭绕中，小口啜饮着冰镇香槟。这些文雅、昂贵、象征着某种成功人士身份的消遣，我努力让自己沉浸其中。仿佛只要握紧了球杆，抽着同样的雪茄，喝着同样的酒，我就能离那个远去的背影更近一点。不，不仅仅是靠近。潜意识里，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滋生：**只有我变成了他，完完全全地成为他，我才能拥有他那样的力量，才能真正保护住身边剩下的人，才不会再经历那种无能为力的失去。** 我在扮演胡帆，试图用他的外壳，包裹住自己依旧脆弱恐惧的内核。
冬日的寒意悄然降临。一道凛冽的北风卷过街头，带着刺骨的冰冷，穿透了我身上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就在这阵寒风里，我似乎还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很淡，转瞬即逝，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突兀感。
手机屏幕亮起，推送着零星的新闻。画面里，一些机场、车站的旅客，脸上多了一种陌生的白色遮挡物——口罩。新闻标题语焉不详，只说是某种“不明原因炎症”，提醒注意防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像细小的冰碴，落入我刚刚获得一丝“安逸”的心湖。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平静。屏幕上跳动着熟悉的名字——是我在沙场的一个重要合作伙伴。
“喂？”我接起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带着点胡帆式的腔调。
电话那头传来对方略显急促又带着兴奋的声音：“王总！好消息！城东那个大型基建项目，之前我们一直盯着但没抱太大希望的，现在招标方那边透出风了！有门儿！您看……咱们要不要全力拿下来？机会难得啊！”
项目？总包？拿下它？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那丝消毒水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不去。手机屏幕上，戴口罩人群的画面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