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云州市上空。
王姐坐在自己的车里，没有回家。车就停在市委大院停车场的一个角落，引擎早已熄火，车窗紧闭，将她与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彻底隔绝。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盯着方向盘。眼前不是冰冷的塑料和皮革，而是儿子天真的笑脸，是刘明宇那张温和面具下隐藏的毒蛇般的眼睛，是林望那个年轻却深不见底的背影。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一部循环播放的恐怖电影，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那份在官网文件里找到的、金光闪闪的希望；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将她瞬间打入地狱的短信；刘明宇放在她桌上那个精致的蛋糕，以及他那句“尝尝”背后，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蝴蝶。一头是刘明宇，他的网坚韧而又黏腻，布满了看得见的威胁，挣扎的每一分力气，都会被他清晰地感知，换来更紧的束缚。
而另一头……是林望。
他没有结网，他只是在她身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这口气，却卷起了一场风暴，将她从一张网上吹落，抛向了另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未知的黑暗。
那条短信，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的胸膛，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脏是如何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跳动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其心智，其手段，远比刘明宇那种赤裸裸的控制，要可怕千百倍。
刘明宇是豺狼，至少你知道他想吃肉。
林望是什么？是深渊吗？当你凝视他的时候，他也在凝视你，甚至，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王姐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她怕，怕得浑身发冷。可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一簇微弱的、疯狂的火苗，却在顽强地燃烧。
她不能回家。她无法面对儿子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也无法再回到明天那个办公室，在两头猛兽的注视下，假装自己还是一个正常人。
死路，两条都是死路。
既然如此……
赌一把。
赌那个能看穿深渊的人，也许……能带她走出深渊。
王姐猛地抬起头，眼神中最后的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她发动了汽车，冰冷的车灯划破黑暗，像两道利剑。车子没有驶向她家的方向，而是在导航上输入了一个她从人事档案里悄悄记下的地址。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家属小区门口。
王姐下了车，晚风吹在她身上，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拉了拉衣领，走进了那栋没有电梯的六层小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只能借助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一级一级地向上爬。
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的“哒、哒”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像是为她这场豪赌敲响的鼓点。
五楼。她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站在门前，她所有的勇气仿佛都在刚才爬楼的过程中消耗殆尽。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甚至想转身逃跑。
可是一想到儿子的未来，想到刘明宇那张脸，她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那扇门。
“咚，咚，咚。”
三声之后，楼道里又恢复了死寂。
过了足足半分钟，就在王姐以为里面没人，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
门被拉开一条缝，暖黄色的灯光和一股……泡面的香气，一同涌了出来。
林望穿着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头发微湿，手里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泡面碗。他看到门外脸色惨白、嘴唇发抖的王姐，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静地将嘴里的面咽下去，然后把门完全打开。
“王姐？”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见到一个饭后散步偶遇的邻居，“这么晚了，有事？”
这副居家、无害、甚至有点懒散的样子，与王姐心中那个深不可测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可越是这样，王姐心里就越是发毛。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望看了她一眼，侧过身，让出一条路：“先进来说吧，外面冷。”
王姐像是被线牵引的木偶，机械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一居室，收拾得干净整洁。客厅不大，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个摆满了书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林望把面碗放在茶几上，转身去给她倒水。
王姐站在客厅中央，看着他那个不紧不慢的背影，积攒了一路的恐惧和决心，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短信，是你发的。”
她没有问，用的是陈述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嘶哑的、破釜沉舟的尖利。
林望倒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端着一杯温水走回来，递给她，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王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看到他这副样子，王姐反而不那么怕了。她知道，在这样的人面前，任何试探和绕圈子都是愚蠢的。她没有接那杯水，而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用再演了，林科长。你故意把报纸弄撒，故意说给你亲戚打电话，故意告诉我航模的事……然后，就在我查到官网文件，以为抓到救命稻草的时候，你发来了那条短信。”
她每说一句，就向前走一步，声音也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崩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看着我从希望到绝望，很有趣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望静静地听着，任由她的情绪爆发。他脑海中的【情绪图谱】上，王姐头顶的[恐惧]、[猜疑]、[愤怒]标签交织成一片混乱的风暴，但在这片风暴的核心，那枚代表[决绝]的标签，却愈发明亮。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
“王姐，面快坨了。”他平静地说。
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王姐所有的气焰。她愣在原地，像一个用尽全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的拳手，满心的力气无处宣泄，憋得她脸都涨红了。
林望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这才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手术刀，直刺王姐的内心。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问我为什么，而是想让我帮你，对吗？”
一句话，就剥开了她所有伪装的愤怒和质问，露出了最核心的、卑微的乞求。
王姐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她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是。”她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刘明宇用你儿子的前途要挟你，让你监视我，监视综合科的每一个人。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就像他养的一条狗，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活在恐惧里。”林望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
王姐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我给你指了一条路，一条不用求他，也能让你儿子堂堂正正走进一中校门的路。”林望继续说，“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王姐，你得告诉我，你的价值在哪里。”
价值。
这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王姐最后的闸门。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望，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疯狂的孤注一掷。
“我有！我有价值！”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支录音笔和一个小小的U盘，颤抖着放在茶几上，推到林望面前。
“这里面，是我这两年，和刘明宇所有的通话录音。还有……还有他让我整理的一些‘材料’，关于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黑料，他用来控制别人的东西。甚至，还有他跟……跟上面的人的联系证据。”
林望的目光落在录音笔和U盘上，眼神深邃。他看到，王姐头顶那枚[决绝]的标签旁边，一枚全新的、带着血红色的标签，正在缓缓成形。
[投名状]。
“上面的人是谁？”林望问。
王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一个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名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恐惧。
“市委办的……张副秘书长。”
说完这个名字，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了沙发上。
林望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知道，刘明宇背后有人，但他没想到，会是市委副秘书长这个级别的人物。这条鱼，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支录音笔和U盘，而是重新拿起了筷子，看着王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姐，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些东西给了我，万一……我转手交给了刘明宇，或者张副秘书长呢？”
王姐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我认命。”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林望，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反正横竖都是死，赌一把，至少……我还能看到一丝生机。林科长，我赌你，不是他们那样的人。”
林望与她对视了足足十秒。
他看到，她头顶那枚[忠诚]的标签，虽然依旧脆弱，却已经不再是虚无的幻影，而是开始扎下根来。
他收回目光，夹起碗里最后一口已经凉透了的面，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吃完面，他喝光了碗里的汤。
然后，他当着王姐的面，拿起了那支录音笔和U盘，放进了自己睡衣的口袋里。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回去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淡，“从明天起，刘明宇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喜欢看戏，你就好好演。演得越像，你和你儿子，就越安全。”
王姐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承诺，没有保证，甚至没有一句安慰。
可不知为何，当她看到林望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时，她那颗悬了一整晚的心，竟然奇迹般地，落了地。
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房门。
就在她即将踏入黑暗的楼道时，林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对了，王姐。”
她回过头。
林望靠在门框上，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航模是个不错的兴趣，有空，可以带孩子去少年宫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