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白觉得手里这块冰冷的“板砖”此刻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手。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福顺公公那只踏进门槛的脚，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他脸上那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精准的恭敬笑容僵住了，细细的皱纹里嵌满了肉眼可见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陛…陛下？”福顺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目光从死机的手机移到赵衍脸上，又小心翼翼地瞟向江屿白，试图从这诡异的局面里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奴…老奴刚从中宫回来，太后娘娘关切陛下龙体，赐了些安神参茶…”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赵衍并没有看他。
皇帝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江屿白手中那黑屏的手机上。
那双刚才还涣散赤红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震惊、荒谬，以及一丝…被冒犯的帝王威严？
江屿白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心里的冷汗腻得几乎抓不住手机。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完了完了完了！这破手机不仅骂福顺公公是“废话万恶之源”，还当着陛下的面指控！最后还特么自己先死机装死！留下这烂摊子！
“江、屿、白。”
赵衍的声音响起，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臣…臣在！”江屿白一个激灵，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它刚才，”赵衍的手指抬起，指尖指向那黑屏的板砖，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刚才情绪激动的后遗症，“说福顺…是什么？”
江屿白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疼。
他能怎么说？说您的贴心大总管、宫里的头号人精、行走的规矩本身，被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抽风法器认定为“奏折屁话生成器本体”？
他怕自己说完，下一秒就能去诏狱和老鼠作伴！
“回…回陛下，”江屿白脑子转得飞快，几乎能闻到cpU烧焦的味道，“此物…此物方才能量耗尽，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对，胡言乱语！它之前摘要时就已神志不清，净说胡话！”
他试图把锅全甩给手机。
“哦？胡言乱语？”赵衍的眉毛挑了起来，那平静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更吓人了，“朕看它前面摘要，虽荒诞不羁，却句句戳中要害，精炼无比，甚合朕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龙案上那些被手机“侮辱”过的奏折，语气变得玩味：“怎么一到福顺这儿，就变成胡言乱语了？”
江屿白：“……”
陛下您这逻辑清晰得有点吓人啊！刚才那个被废话逼疯的脆弱中年呢？怎么突然就支棱起来了？
福顺这会儿终于把那只悬着的脚放下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殿内，将太后赐的参茶轻轻放在龙案一角，然后垂手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自责：“陛下息怒。定是老奴愚钝，平日处理奏章文书有何不当之处，冲撞了…冲撞了江大人的法器，才引得神器震怒。老奴万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把错揽自己身上，姿态低到尘埃里。
但江屿白听得后背发凉。
福公公这是以退为进啊！字字没指责他，字字都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赵衍没理会福顺的表忠心，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黑屏的手机上，眼神变得探究起来。
“它…每次摘要之后，内容存于何处？”皇帝突然问了一个技术性问题。
江屿白一愣，下意识回答：“回陛下，此物有…有内部存储之能，摘要文字应暂存于其…其腹内。”
“哦？”赵衍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也就是说，方才那些…精炼摘要，还有最后那句…呃，‘指控’，都还在里面？”
江屿白有种不祥的预感，硬着头皮：“理论上…是的。但需其能量恢复，方能查看。”
“能量恢复…”赵衍沉吟片刻，忽然看向小德子，“去，取些充能矿石来。”
小德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殿内又剩下三人，气氛更加诡异。
福顺垂着眼，一副老实挨骂的样子，但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向江屿白和他手里的手机。
江屿白站得笔直，手里捧着“罪证”，感觉自己像个被架上火堆的囚犯。
赵衍则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扶手，目光在江屿白和手机之间来回移动，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很快，小德子抱着一小袋充能矿石跑了回来，气喘吁吁。
“陛下，矿石取来了。”
赵衍抬了抬下巴：“给它用上。”
江屿白只好在小德子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把几块微凉的矿石贴在手机背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那黑屏的手机毫无反应，像一块真正的板砖。
江屿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祖宗要是真彻底挂了，那他今天恐怕也得跟着陪葬。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然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那光芒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但紧接着，又顽强地闪了一下！
屏幕中央，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凝聚起一个极其暗淡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笑脸表情：(￣▽￣；)
好像在说：“妈的，差点真挂了…”
江屿白差点喜极而泣！
兄弟！你终于活了！虽然看起来虚得不行！
赵衍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好了？”
福顺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紧张地看着那闪烁的屏幕。
江屿白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屏幕。
屏幕亮了起来，但依旧布满雪花点，图标缓慢地移动，像是老人散步。
电量显示那里是一个刺眼的红色空格，旁边有个小小的闪电符号在缓慢闪烁，表示正在充电，但速度感人。
“陛…陛下，它能量极度匮乏，恐…恐难以支撑…”江屿白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赵衍却仿佛没听见，直接下令：“把它方才摘要的内容，调出来，给朕看。”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江屿白的手指抖了一下。
他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前面那些奇葩摘要虽然大不敬，但好歹算是“功大于过”，毕竟把陛下从崩溃边缘拉回来了。
可最后那条指着福顺鼻子骂的…
他颤抖着手指，在卡顿的屏幕上艰难地滑动，寻找着类似“历史记录”或者“文件管理”的图标。
找了好久，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形似卷轴的图标，标签是【临时缓存】。
他点了一下。
图标弹跳了好几下，才不情愿地打开一个列表。
里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刚才扫描过的奏折摘要文件，文件名就是原奏折的标题缩写加一个时间戳。
而列表的最下方，一个文件的名字格外显眼，因为它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巨大的、闪烁的红色感叹号！
文件名：【紧急警报日志_mAx危险等级_废话毒素源头锁定.txt】
江屿白的手指悬在那个文件上，迟迟不敢点下去。
“打开。”赵衍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福顺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江屿白闭上眼睛，心一横，点了下去！
加载圈转得慢得令人窒息。
一圈，两圈，三圈…
终于，文件打开了！
预料中的文字指控并没有出现。
屏幕顶端是那行猩红色的警告文字：【警告！警告！检测到超高浓度“废话毒素”污染源！疑似“奏折屁话”生成器本体接近！危险等级：mAx！建议立刻物理超度！】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警告文字下面，跟着的一张图片！
那似乎是由无数奏折上的文字碎片扭曲、拼接、组合而成的一张…一张脸！
一张充满了愤怒、委屈、又带着点滑稽的…福顺公公的卡通大头像！
这头像画风极其潦草，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涂鸦，但又诡异的传神！
尤其是那微微眯起的眼睛和那习惯性抿起的嘴角，活脱脱就是福顺平时努力憋着算计人时的表情！
头像旁边还有配文，用的是巨大的、歪歪扭扭的艺术字：
【就是他就是他！废话永动机！奏折水字数之王！(｀皿′)?】
江屿白：“……”
赵衍：“……”
福顺：“！！！”
小德子直接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肩膀疯狂抖动。
死寂。
比刚才更可怕的死寂。
江屿白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
他以为手机只是文字指控，没想到它居然还自带图片生成功能！还生成了一张如此灵魂画作的表情包！
这已经不是作死了，这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透啊！
福顺公公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茫然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定格为一种受到巨大侮辱后的苍白和愤怒。
他指着那屏幕，手指抖得比刚才的小德子还厉害，声音尖利得破了音：“陛…陛下！这…这成何体统！老奴…老奴…”
他“老奴”了半天，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差点背过气去。
赵衍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
他先是愕然，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起来，似乎想笑，但又觉得这场景实在荒唐至极，有损帝王威严，只能强行憋住。
那憋笑的表情混合着震惊和荒谬，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
他的目光在那张灵魂画作和真实的福顺之间来回切换，眼神越来越古怪。
终于，他像是忍不住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像是被呛到的咳嗽声，猛地抬手捂住了嘴，肩膀微微耸动。
“陛…陛下？”福顺看到陛下这个反应，更是悲从中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老奴伺候陛下多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竟被一妖物如此羞辱…老奴…老奴…”
他说着，竟真的撩起袍角，就要往地上跪，一副受了天大委屈、要以死明志的架势。
“咳咳！”赵衍猛地放下手，强行压下嘴角的抽搐，板起脸，但眼底那抹古怪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好了！成何体统！”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在说手机，还是在说要死要活的福顺。
“江屿白！”赵衍转向罪魁祸首，声音严厉起来，“你这法器，实在…实在太过荒诞！岂可如此…如此…”
他“如此”了半天，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张表情包。
难道说“岂可如此传神”？
江屿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脑袋磕得砰砰响：“臣死罪！臣管教法器无方！惊扰圣驾，侮辱内臣！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将这妖物连同臣一并处置了吧！”
他这是真心话。
这手机再这么玩下去，他有九条命都不够用！
赵衍看着他磕头如捣蒜，又瞥了一眼屏幕上那张委屈巴巴的福顺表情包，再看看旁边真实版气得快晕过去的福顺…
他忽然觉得，这压抑憋屈、满是废话的紫宸殿，似乎也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一种极其诡异的、荒诞的轻松感，夹杂着对福顺那表情包的莫名记忆点，冲散了他积压已久的烦躁。
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威严。
“处置？”赵衍冷哼一声，“朕看它摘要之功尚未兑现，岂能轻易处置？”
他话锋一转，手指敲了敲龙案：“先前那些摘要，朕还未细看。你，把它们都调出来，一一呈报。”
江屿白猛地抬头，愣住了。
陛下这话题转得是不是有点太硬了？
刚才还要死要活的，现在又要看摘要了？
福顺也懵了，跪在地上忘记了起来，抬头看着陛下，一脸“陛下您是不是气糊涂了”的表情。
赵衍却仿佛没看见他们的惊讶，自顾自道：“怎么？摘要不出来？还是说，你方才是在欺君？”
“臣不敢！”江屿白一个激灵，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去想陛下这反常的举动是为何了，保命要紧。
他重新捧起手机，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些摘要文件。
“陛…陛下，这是第一本，南陵知府赵文康的请安折，摘要结果为…”他念着屏幕上的字，声音发虚，“【核心意思：陛下您好吗？我很好。天气不错。谢谢陛下。】配…配图是一个跳舞的黄豆人…”
他说完，不敢看赵衍的脸色。
赵衍却只是“嗯”了一声，语气平淡：“赵文康？每年都是那几句车轱辘话，难为他能写十几页。这摘要，精炼。”
江屿白：“？？？”
福顺：“！！！”
陛下您认真的吗？！这玩意儿叫精炼？！
“继续。”赵衍吩咐道。
江屿白咽了口唾沫，点开第二个文件：“这是镇北将军李勇的军报，摘要结果为…【核心意思：边境已换防。新来的小王不错。老李该退休了。需要钱。】配图…是一个翻白眼的小人…”
“呵，”赵衍居然轻笑了一声，“李勇这老滑头，每次要钱都要先表半天功，诉三天苦。翻白眼？翻得好。”
江屿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崩塌。
他战战兢兢地点开第三个，第四个…
每念了一个奇葩摘要，赵衍的反应都出乎他的意料。
有时是冷哼一声，有时是挑眉，有时甚至还会点评两句“废话确实多”、“配图虽荒诞，却一针见血”。
福顺跪在地上，从一开始的悲愤，到后来的茫然，再到现在的彻底麻木。
他感觉陛下好像…真的挺喜欢这些鬼东西？
难道说…自己平时递上来的奏折，真的那么招人烦？
不可能啊！那都是按规矩来的！
终于，江屿白念到了最后几份摘要。
这些是手机在彻底抽风前扫描的，摘要结果更加离谱。
有一份御史弹劾某官员奢靡的奏折，摘要结果是：【核心意思：张三昨天吃了只烤全羊！可香了！我也想吃！(??﹃?? )】配图是一张流口水的卡通羊头。
有一份某地汇报祥瑞出现（一头白鹿）的奏折，摘要结果是：【核心意思：山里发现白色麋鹿，拍照留念，申请经费建观鹿台收门票回血。】配图是鹿角比着剪刀手。
最绝的一份是某个老翰林写的万言劝谏书，引经据典，道德绑架，摘要结果是：【核心意思：我老了，我啰嗦，我都是为了你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配图是一个喋喋不休、唾沫横飞的老头漫画头像。
江屿白念得冷汗直流，几乎不敢抬头。
念完后，殿内一片寂静。
他偷偷抬眼瞟去，只见赵衍单手支额，手指抵着眉心，肩膀微微抖动。
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完了，陛下果然还是被气到了…江屿白心想。
突然，赵衍放下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反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畅快、荒谬和忍俊不禁的神色。
他的目光扫过龙案上那堆积如山的、等待他批阅的奏折，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些辣眼睛的摘要和配图。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江屿白身上。
“江屿白。”
“臣…臣在！”
“这些摘要…”赵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还有…配图，可能复制？可能留存？”
江屿白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回陛下，此物…应有复制输出之能，只是…需要能量，且需特定纸张…”
“福顺。”赵衍忽然叫道。
还跪在地上的福顺一个激灵：“老奴在！”
“起来说话。”
“谢…谢陛下…”福顺颤巍巍地站起来，感觉腿都麻了，脸上还火辣辣的，仿佛那张表情包已经刻在了他脸上。
“去，找些…嗯…结实些的纸来。”赵衍吩咐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要小的，巴掌大即可。”
福顺和小德子都懵了。
要小纸做什么？
难道…
一个荒谬的念头同时涌入他们脑海。
陛下不会是想…把这些大不敬的摘要和鬼画符…打印出来吧？！
江屿白也惊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赵衍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甚至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江屿白，”他看向那部还在苟延残喘的手机，嘴角勾起一个近乎邪恶的弧度，“朕给你充能矿石，你给朕…把这些‘精华’，都弄到纸上去！”
“朕倒要看看，明日朝会，若是每位大臣都能收到他们奏折的…‘精华版’…”
他没有说完，但那笑容里的意味，让殿内所有活物（包括手机）都齐齐打了个寒颤。
江屿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陛下这不是气疯了。
陛下这是找到新的乐子了！
而且还是拉着满朝文武一起“乐”！
他仿佛已经看到明天紫宸殿上，各位大人看到自己精心撰写的奏折变成暴漫表情包时，那五彩纷呈的脸色…
以及事后，周墨宣周老大臣举着笏板，以头抢地、痛心疾首地哭喊“礼崩乐坏！国之将亡！”的壮观场面…
“陛…陛下！三思啊！”江屿白发出最后的哀鸣，“此等摘要，实在…实在有损朝廷威严，恐惹非议…”
“威严？”赵衍嗤笑一声，指了指那堆奏折山，“被这些废话包裹着，就有威严了？”
他拿起那张老翰林“喋喋不休”的配图，看了又看，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朕觉得，这些‘精华’，挺好。”
“至少，朕看得痛快，看得明白！”
他看向江屿白，语气不容置疑：“立刻，动手。”
“能量不够，就加矿石！”
“需要什么，就让福顺去准备！”
“朕，就在这儿等着。”
江屿白看着陛下那副“朕意已决，谁劝跟谁急”的架势，又看看手里这块刚刚缓过一口气、屏幕还在飘雪花的板砖。
他知道，历史的车轮，今晚就要从他脸上碾过去了。
还是带着表情包的那种。
他悲壮地深吸一口气，捧起手机。
“兄弟，”他低声对手机说，声音带着赴死般的决绝，“最后一票了，干票大的吧。是死是活，就看你这输出功能靠不靠谱了…”
手机屏幕上的雪花点似乎停顿了一瞬。
然后，那个虚弱的表情符号，缓缓地、艰难地，变成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仿佛在回应：“妥！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