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虎上下打量着石午阳，见他年轻英挺，气度不凡，一众人又是卸甲前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敌意未减。
他冷哼一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喝道：“哼！赔罪？说得轻巧！那王老六摸我头就是辱我祖先神明，按我们土家人的规矩，该砍下双手，挖出眼睛祭山神！你们大军压境，想仗势欺人不成？！”
他一挥手，寨墙上的弓箭手哗啦一声，弓弦拉满，冰冷的箭镞对准了石午阳！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曹旺等人紧张得手心冒汗，手已按在刀柄上！
这彭家土司可小看不得，大明嘉靖年间，就是这永顺的26代土司领了5000土司兵从湘西的芙蓉镇出发，前往东南抗击倭寇的前线，并因抗倭有功，被钦授“盖东南战功第一”的称号。
虽然眼前这山寨不是永顺的土司城，但也都是彭氏土司一脉。
石午阳面不改色，反而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看着彭虎：“这位头领，石某此来，并非仗势，而是诚心致歉！我部下王老六，乃河南莽夫，不识贵宝地尊贵习俗！他那个举动，在北地军中本是亲近之意，绝无半分亵渎之心！此乃无心之失，更是我石午阳教导无方之过！若要责罚，石午阳身为统帅，愿一力承担！绝不推诿！”
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番表态让彭虎和周围的武士都有些意外。
他们习惯了汉官的高高在上和盛气凌人，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却如此谦卑认错？
“承担？你怎么承担？”彭虎语气依旧生硬，但那股杀意似乎松动了一丝。
就在这时，寨门内传来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让他进来！”
只见寨门缓缓开启。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披着斑斓虎皮大氅、头上戴着有牛角图腾的巨大银饰、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虬髯大汉，在数十名精锐武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出来。
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山岳般的威严和久居上位的霸气。
正是当地土司彭天保！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石午阳，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石将军？名头不小！”
彭天保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浓重的土音，
“你的兵，坏了我们彭家寨传了几百年的规矩！摸了‘鹞鹰’（指彭虎）的头，那就是打了我们彭家人的脸，辱了山神的眼！这事，不是一句无心之失就能揭过的！”
石午阳对着彭天保，郑重地抱拳，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彭土司！晚辈石午阳管教无方，致使部下冒犯贵寨规矩，亵渎头领尊严！石午阳在此，代其向土司，向这位鹞鹰头领，向彭家寨所有父老乡亲，赔罪了！”
他鞠躬的幅度很大，态度极为诚恳。
他直起身，目光坦荡地看着彭天保：“晚辈石午阳深知贵寨规矩神圣。但请土司明鉴，我护国军此番入境湖湘，只为驱逐鞑虏，收复河山！绝非与湘西父老为敌！王老六此人，虽鲁莽无知，却是一条血性汉子，在战场上亦是杀鞑子的好手！若因无心之过而遭酷刑，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让那些占据长沙、衡州，屠杀劫掠我汉家百姓，同样也侵扰土家山寨的清狗汉奸看笑话？！”
石午阳的话语，既摆明了认错态度，抬高了对方的规矩，又巧妙地转换了矛盾核心到满清鞑子，更点明了王老六在抗清队伍中的价值。
他观察着彭天保的脸色，继续道：“晚辈石午阳愿拿出诚意！白银千两，粮食百石，医药布帛若干，作为赔礼！并勒令王老六，当众向鹞鹰头领叩头认错！如何处置，全凭土司发落！只求土司网开一面，念其抗清之心，饶其性命！准我大军借道南下！石午阳及护国军上下，必铭记土司恩德！他日若有驱策，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彭天保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言辞恳切又句句在理的年轻将军。
白银粮食的赔偿是实利，当众叩头认错是给足了面子，更点明抗清大义和共同的敌人...
这年轻人，有点东西！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寨门前肃立的武士，又看了看后面驮着物资的马队，最终沉声开口：“石将军，你这番话……倒还算有些道理。清狗，确实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们占我们的山，抢我们的粮，杀我们的人！”
他语气中带着对满清军的恨意，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坏了我彭家寨的规矩，就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指着寨门前一根巨大的、雕刻着狰狞牛头图腾的木柱：“看到那牛神柱了吗？那是我们祖先的见证！来了我土家的寨门前赔罪，就得先拿出赔罪的诚意！”
彭天保目光灼灼地盯着石午阳，
“对着牛神柱，三跪九叩！先向我彭家祖先神灵赔罪！”
三跪九叩！这几乎是对祖先神灵的最高礼仪！
但让一军统帅对着别人的图腾跪拜，这要求近乎侮辱！
曹旺等人脸色瞬间涨红，眼中喷火！
石午阳死死盯着那狰狞的牛头图腾，又看向彭天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想到寨内生死未卜的王老六……时间仿佛凝固了。
片刻之后，石午阳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对着那根牛神柱，在彭天保、彭虎及所有土家武士惊愕的目光中——
噗通！ 单膝跪下！
他以武将之礼，单膝点地！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牺牲和尊重！
“彭家祖先神灵在上！护国军石午阳，管教无方，致使部下无知冒犯贵寨神圣规矩！今日，石午阳在此，代部属王老六，向诸位神灵，向鹞鹰头领，向彭土司及彭家寨所有父老，赔罪了！”
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随即，他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抱拳，对着牛神柱，俯身低头三次！
虽然没有双膝跪地和九叩首，但这番姿态和言语，已是给足了对方前所未有的面子！
尤其是一位手握重兵的统帅！
彭天保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盯着寨门前不卑不亢、只身赔罪的石午阳。
山风掠过寨墙，吹动他斑斓的虎皮大氅和巨大的银饰，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石午阳方才那番代部下受过、单膝谢罪的举动，已经让他刮目相看。
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可是最近震动湖南、攻下常德府的护国军统帅！
但到底是真英雄，还是徒有虚名？
他彭天保需要亲眼看看！
一个念头在彭天保心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