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到一个小时，郑主任那辆绿色吉普车就卷着尘土停在了供应科的小院里。
郑主任风风火火地跳下车，站在院长里就嚷嚷道：“老陈，老陈，你们九号信箱不厚道，说好的事怎么能变卦呢？”
陈大为在屋里听见了，赶紧往外就跑，边跑边喊道：“哎呦，我的郑大主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下了楼，他脸上堆着笑，掏出经济烟就递过去：“快请进屋，消消火，慢慢说，慢慢说。”他一边让烟，一边试图把郑主任往屋里引。
郑主任却，大手一摆，根本不接烟，嚷嚷道：“进屋，进什么屋。我老郑今天就在这说道说道。陈科长，咱们红星公社和你们九号信箱，可是多年的革命友谊，一根藤上的瓜，当初在我们公社办公室，当着一帮公社干部，咱们是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目光扫过几个闻声从旁边办公室探出头来看热闹的科员，声音又拔高了几分：“那颗粒饲料机，是人家胜利小同志搞出来的科学试验，我们公社可是举双手支持，说好了样机出来，第一个就放到我们红星公社试验推广，让贫下中农最先感受到工人阶级的技术支援，这话，没说错吧？”
陈大为脸上笑着，连忙点头：“是是是，老郑，这话没错，咱们的革命友谊那是有目共睹的……”
郑主任手一扬，打断道：“有目共睹？”
接着他手指点着地面：“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我可听说，那宝贝机器一声不响就拉到柳林公社去了，啊！他们柳林是比我们多交了公粮，还是对社会主义建设更有贡献，你们九号信箱办事，也得讲个先来后到，讲个信用吧！这让咱们红星公社的社员群众怎么想，寒心呐！”
他这话说得带着一股子委屈和愤慨，仿佛九号信箱做了多么对不起革命友谊的事情。
几个看热闹的科员互相交换着眼色，窃窃私语起来。
陈大为心里骂了一句“老滑头”，脸上却还得赔着笑：“老郑，你听我解释，这里面它有原因……”
郑主任直接打断道：“原因？什么原因能比咱工农联盟，兄弟单位互相支援更重要！”
接着他根本不给陈大为解释的机会，步步紧逼：“柳林的老邓是不是又跟你哭穷了，还是他们许了你们什么好处？陈科长，咱们可得站稳阶级立场，不能光看眼前这点小便宜，伤了真正兄弟单位的心啊！”
这时，郝胜利也从屋里蹭了出来，小声叫了句：“郑伯伯……”
郑主任一看他，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胜利啊，你也在这儿。郑伯伯不是冲你，你是好孩子，搞科研发明是为国家做贡献。但办事得讲规矩，重承诺不是，咱们当初说好的事，怎么能说变就变呢？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相信你们九号信箱说的话.”
陈大为知道不能再让他这么唱下去了，赶紧想过去拉他：“老郑！我的郑大主任！你误会了，这事它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咱们进屋，我详细跟你汇报汇报，你看行不行!站院里让风吹着，也不是个事啊！”
郑主任却像是没听见，伸手挡开，目光越过陈大为，忽然看向院子门口，大声招呼道：“哎呦！这不是跃进公社的马书记吗，红旗公社的刘主任，你们二位今天也是巧了啊，怎么一块儿摸到九号信箱这地方来了？”
只见院子门口，又停下两辆自行车，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好推着车进来，听到郑主任这大嗓门，脸上都露出些心照不宣的笑容。
两人支好自行车，走了过来。
陈大为心里“咯噔”一下。
好嘛，这老郑不是一个人来的，这是约好了还是碰巧了，看来今天这关，不好过了。
马书记打着哈哈：“哎呀，郑主任，您这嗓门隔着二里地都听见了。我们这不是听说九号信箱搞出了新玩意，能点石成金，过来学习学习先进经验嘛！”
刘主任则更直接些：“老陈，不够意思啊！有这么好的机器，先紧着柳林公社，他们那土坷垃里刨食的地方，能有我们红旗公社的红薯多，我们那红薯干也是堆得都满仓了，正愁没处用呢！这好事可不能落下我们。”
陈大为心里骂道：“屁，一个个的红薯还满仓，骗鬼呐！社员们都不够吃，一个个的嘴巴可真大。”
郑主任一看来了“援军”，底气更足了，双手一摊，对着陈大为：“你看看，老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的意见都很一致嘛！你们九号信箱这次办事，确实欠考虑。”
陈大为怎么办，只好装熊道：“是，是，是，这事确实欠考虑，来，大家进屋，咱们商量一下。”
郑主任却不肯挪步，显然是想借着在场的人多，把声势造大：“就在这说吧，陈科长。屋里说话，怕别人听是怎么的，正好也让马书记，刘主任评评理！”
马书记掏出烟，点燃吸了一口，悠悠地说：“老陈啊，不是我们非要凑这个热闹。你也知道，现在各个公社都难，地里刨食不容易。要是真有这么好的机器，能变废为宝，那对我们社员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这积极性，可不能打击啊。”
刘主任附和道：“就是，我们红旗公社的社员要是知道有这好东西，却被别公社抢了先，我这主任回去可没法交代。老陈，咱们可是多年的交情了，你得一碗水端平。”
郝胜利站在陈大为身后，看着这场面，小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没想到一台小小的饲料机，竟然引来这么大的风波。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再躲着了。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站在陈大为的身前：“郑伯伯，马伯伯，刘伯伯，你们别怪陈伯伯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个小不点身上。
郝胜利仰着小脸：“机器先送到柳林公社，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郑主任一愣，其他两人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郝胜利点点头：“嗯。因为柳林公社的地最差，大多是丘陵薄地，水浇地就公社跟前那百来亩，其他都是旱地，种小麦和水稻根本不行，要是种点红薯，公社社员们还能混个温饱。”
他扫了一眼三个伯伯道：“可红薯不能天天当饭吃，那东西吃多了烧心，反酸水。郑伯伯，马伯伯，刘伯伯，您们公社的地大多是水浇地，就是有点旱地，边上也有水渠，接个水泵就可以当水浇地用，可柳林公社有些村，人吃水都困难，人挑肩扛的种点小麦当口粮。”
他解释道：“我想着让柳林公社那些旱地都种红薯算了，红薯用水少，产量高，将红薯晒成干，制成饲料，家家多养点鸡，多养点羊，用鸡蛋和羊换口粮，总比天天吃红薯强吧。”
见三位公社领导没吭声，他继续道：“陈伯伯不是不讲信用，也不是柳林公社给了什么好处。是我们想着，这机器如果能帮柳林公社这样的地方趟出一条活路，那才证明它真的有用，也算没白研究。以后推广到其他公社，大家心里也更有底，对不对？”
陈大为这时候插话道：“老郑，你们红星公社条件好，社员日子相对好过些，就算晚一点用上机器，也不打紧，可对柳林公社来说，能让他们的鸡多下几个蛋，多换点口粮，娃娃们也许就能多吃几顿饱饭。”
他又看向马书记和刘主任：“老马，老刘，你们的公社也比柳林强很多。咱们都是兄弟公社，眼看着柳林的乡亲们日子更难，先拉他们一把，我想你们肯定也能理解。咱们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一家，不能光看着自己碗里的，也得想想锅里还有没有饿着的兄弟姐妹，对吧？”
这一顶“高帽子”戴过来，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三位公社领导顿时有些哑火。
再争下去，岂不是显得自己只顾自己，没有阶级感情，缺乏互助精神？
郝胜利赶紧接话道：“各位伯伯，柳林公社那点家底，经不起机器的几天折腾，他们是不是找你们帮忙了，估计他们晾晒的红薯干见底了，那么他们往后一个阶段的颗粒饲料加工的差不多了，这机器肯定不能闲着，我们进屋商量一个章程，大家轮流使用，怎么也要大家的需求都满足了。”
陈大为也赶紧劝道：“走，走，屋里坐，我给你们泡点好茶，咱们好好规划一下，大家轮流使用的具体方案，这次定好了，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大家都安心，行了吧！”
郑主任、马书记、刘主任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郝胜利和陈大为他们这番话，合情合理，把他们争抢机器的行为给架上了‘阶级感情’的高度上，再纠缠下去，倒是显得他们不顾大局了。
郑主任脸色变了变，语气缓和道：“嗯！柳林公社的情况，我们确实也知道一些，确实比我们困难点。”
马书记也顺势下台阶，打着圆场：“是啊，是啊！工人阶级的觉悟就是高，看问题也长远，先帮最困难的兄弟公社趟条路，我们理解也支持。”
刘主任虽然有点不甘心，但也只能点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那接下来，这机器……”
陈大为一看，立刻趁热打铁，一手拉着郑主任，另一只手挥舞着招呼马书记和刘主任：“来，各位领导快请上楼进屋，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轮流使用的章程，保证公平公正，让机器发挥最大作用，惠及每一个公社。”
这一次，三位公社领导没再推辞，半推半就地跟着陈大为上楼，走进了供应科的办公室。
郝胜利也跟着往上走，不过，怎么轮流使用也是一个头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