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郝胜利却丝毫不觉疲惫。
他整张小脸几乎贴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中满是憧憬与期待。
这是他设计的机器，第一次真正走向田间地头，接受生产实践的检验。
平坦的道路，迅速被坑洼不平，车辙深陷的黄土路取代。
路两旁，红砖厂房和整齐的标语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斑驳的土坯墙和蜿蜒的田埂。
墙上，用白色石灰水刷出的巨大标语，“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田间地头，穿着打满补丁的黑蓝布衣，面色黝黑粗糙的社员们，正三三两两地弯腰劳作。
卡车驶过，卷起漫天黄尘，他们纷纷直起腰，用手搭起凉棚，向这小小的车队投来好奇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翻耕出的新鲜泥土味，牲畜粪便的氨气味，以及远处田间燃烧秸秆带来的淡淡焦糊气，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农村特有的气息。
约莫一个多小时，窗外的景致逐渐变化。
平坦的原野退去，平坦的原野逐渐被起伏的缓坡和低矮的土丘替代。
一块写着“柳林公社”的路牌掠过，提示他们目的地近了。
可越往里走，郝胜利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这里的土地大多是被开垦成狭窄梯田的土丘，零碎而贫瘠，像是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
司机曲师傅死死把着方向盘，车身在颠簸的路上剧烈摇晃，他忍不住抱怨道：“这柳林公社，就公社门口那块是块宝地，有山有水。其他地方全是这种土丘窝窝，地无三尺平，跑一趟车比犁二亩地还累人！”
陈大为也叹了口气，拍了拍郝胜利的肩膀：“别看了，胜利。柳林公社看着地盘不小，实则水浇地基本没有，都是靠天吃饭的望天天，薄得很。”
郝胜利没吭声，目光依然投向窗外。
他搜寻着，却连一条像样的河流都没看见，只有道路两旁为防止山洪而深挖的水渠里积着些浑浊的泥水，在阳光下微弱地反着光。
路边的农田里，景象更是艰辛。几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脖颈被沉重的轭具勒出深痕，喘着粗重的白气，拉着古老的木犁，在社员的吆喝声中，极其缓慢地犁开板结的土地。
壮劳力们赤着膊或穿着破旧的汗衫，古铜色的脊背绷紧，高高抡起沉重的镢头，嘿哟嘿哟地刨着坚硬的土坷垃。
妇女和老人们跟在后面，用锄头仔细地将大土块敲碎，耙平，脸上刻满了疲惫的皱纹。
只有在地势稍平缓的几小块麦田里，才透出些许生机。
越冬的麦苗已开始返青，透出嫩绿的色泽。
社员们分散在田里，有人小心地搂去麦苗上的枯草，有人弯腰清理着田垄间的杂草。
还有几个老农，正合力拉着一块大石碾子缓缓前行，这是在“耱地”，为了保墒抗旱。
地头插着一面面褪色的红旗，在微风中无力地飘动。
生产队长粗犷的吆喝声，牲畜的喘息声，农具与泥土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原始的春耕图景。
郝胜利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问：“陈伯伯，他们已经开始春耕了，柳林公社的那台四轮拖拉机，还回去了吗？”
陈大为苦笑一下：“就你那点地，能用几天，开完荒就让人开回去了。但那大家伙在这丘陵地带，简直就是头笨象，掉头难，爬坡慢，一块梯田没耕完，田埂都快被它压塌了。油耗还高，得不偿失。”
郝胜利若有所思，小手比划着：“我在苏联的图纸堆里看到过一种小型拖拉机……是两个轮子在前，人跟在后面扶着走的那种，就用咱们的单缸柴油机做动力。”
他接着解释道：“它体型小，分量轻，这种梯田，坡地都能爬上去，转弯也灵便，绝对不会压塌田埂。”
陈大为皱起眉，有些怀疑：“什么机器……人扶着走，那不还得跟着跑，累不累啊，还有它还能干什么？”
郝胜利急切地解释：“累也比抡镢头轻多了，关键它后面有动力输出轴，可以挂不同的农具。”
他指着窗外：“它可以挂小型犁铧代替老牛犁地，可以挂旋耕刀片直接把土块打碎，还能挂开沟器挖水渠，挂上耱地的石磙子或者耙子，甚至可以拖个小车厢运东西，可以一机多用。”
陈大为看着窗外艰苦劳作的场景，犹豫了一下：“你说的，这，什么小手扶，真的能行？图纸你都记住了，能画出来。”
郝胜利回答道：“能。有结构图和传动原理参考，我还能改进，让它更适合咱们这儿！”
陈大为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行，回去就试验着搞一台。反正单缸柴油机现成的，再搞那一个……什么来着？”
“小型手扶拖拉机。”郝胜利立刻接上。
旁边的王副科长也凑过来，插话道：“对，就跟这套饲料机组一样，先生产一套样机。拉出来溜溜，看看实际到底怎么样。别又跟上次那个‘铁泥地雪橇车’似的，好用吗？倒也好用，可有更省钱的土法子，就谁也不用它了。”
郝胜利用力点头：“好，我回去就画图纸，让刘爷爷他们尽快把样品做出来。他们不用，咱们自己用，有了手扶拖拉机，我那十五亩饲料田就省事多了。”
车子在闲聊中直接开到了公社大院。
与其说是个机关，不如说是个大点的农家院。
十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院门口挂着的一块木牌都被风雨侵蚀得都有些发白。
柳林公社的邓书记正在院里等着，看到九号信箱的车，尤其是看到陈大为和那个“小能人”郝胜利从车上下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哎呦，老陈，老王，红薯干给你们准备好了，这些天抢春，等忙完了就给你们送去，这么急吗？还劳你们亲自跑一趟？胜利小同志也来了，怎么？不放心你要的红薯干吗？伯伯答应的事，就忘不了。”
邓书记笑着和众人握手，看到郝胜利时，还特意弯下腰和他握了握手。
陈大为笑着凑到跟前，压低声道：“老邓，明人不说暗话，是不是碰到麻烦了。以你的性格，没碰上难处早就送过去了，还能等我上门？”
邓书记嘴角扯了下，用力回握了握陈大为的手，声音也压低道：“老陈，不瞒你说，幸亏前些天把你们那个儿童团的养殖委托书赶紧发下去了，不然，我这工作都没法干了。”
他飞快地瞟了眼办公室的方向，低声道：“县革委会的检查组刚走，挨家挨户地查了一个遍，要是没那些委托书当‘护身符’，社员们房前屋后养的那点鸡鸭猪羊，差点就全被划到公社里‘集中饲养’。社员们就指望着这些活物换点油盐钱，扯尺布头，这要是都收上来……哎！”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陈大为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用力回握了一下邓书记的手，低声道：“老邓，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有难处你早该说一声。检查组这帮人……真是！”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邓书记摇了摇头：“没办法，上头的精神……唉，不提这个了。你们今天这是？”
陈大为立刻换上爽朗的笑容，拉着邓书记走到卡车旁，指着上面的机器，故意大声嚷嚷，声音足以让院里其他竖着耳朵听的公社干部们都听见：“老邓，咱们工人老大哥什么时候让你们农民兄弟白指望过，看见没，这就是我们九号信箱最新研制成功的饲料加工全套设备，用你们这漫山遍野的红薯干，秸秆，麸皮，芝麻饼，豆饼就能生产出喷香有营养的颗粒饲料，鸡鸭猪羊吃了肯长膘，肯下蛋。”
王副科长也凑过来补充喊道：“邓书记，这机器可是我们胜利小朋友主导设计的‘科学试验’项目，就是为了保障咱们委托养殖项目的饲料供应，使科学试验能够顺利进行下去，是经过厂里批准的重要任务。”
邓书记立刻抓住了“科学试验”，“委托养殖”，“厂里批准”这几个关键词。
这简直就是应对一切质疑和检查的尚方宝剑啊！
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笑脸，激动地拍着卡车的护栏：“好，好啊！陈科长，王科长，胜利小同志，你们这可真是雪中送炭，不，是救命来了。这机器……来得太是时候了，太好了。”
郝胜利仰着小脸，适时地开口：“邓伯伯，我们不只是送来机器，还想现场演示一下，让大家都看看，这‘科学试验’是怎么把没人要的红薯秆，干草秸变成宝贝饲料的。这样，大家养鸡养猪喂牛的信心就更足了。”
“演示，必须现场演示。”邓书记立刻大声响应，转身就对公社秘书喊道：“小吴，快，去广播。通知各生产队长，马上派两个人到公社大院来，观摩学习九号信箱的先进科学技术，快点。”
公社高音大喇叭很快响了起来，通知传遍了公社的每个角落。
趁着等人集合的功夫，陈大为让司机把车开到院子最宽敞处，他和小王，小张以及两个装卸工开始指挥卸车，安装机器。
郝胜利也没闲着，像个小技术员似的检查着每台机器的状态，还特意提醒：“王叔叔，粉碎机和膨化机的防护罩一定要装好，安全第一。”
公社干部和闻讯先赶来的社员们好奇地围了一大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铁疙瘩真能帮咱做饲料？”
“听说九号信箱弄出来的，肯定差不了。”
“那个小娃娃也是技术员？看着还没我家小子大呢……能行吗？”
“搞这么复杂，得费多少油啊……别是中看不中用……”
很快，各生产队派来学习的人也都小跑着赶到了，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
一切准备就绪。小张再次拿起了那个特制的摇把，熟练地给柴油机预热，摇车。
“噗噗噗……突突突突……”
柴油机沉稳有力的轰鸣再次响起，震得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小张又检查了一遍，直起腰，对邓书记：“邓书记，做颗粒饲料前，得先把各种原料打成细粉。咱们就先从粉碎开始吧。听说你们这红薯干多，咱们就先试试这个。”
说完，小张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郝胜利之前开出的几个以红薯干为主料的饲料配方页，指着道：“这后面几页都是用红薯干当主料，科学喂养鸡鸭猪羊牛的不同饲料配方和养殖方法，一会儿演示完了，你们可以抄一份去研究。”
邓书记也没客气，如获至宝般赶紧接过来，扭头就对秘书喊道：“小吴，赶紧找纸笔，把这几个配方一字不落地抄下来。这东西外面找都找不到，多抄几份，回头发给各个大队保存好。”
粉碎机的威力很快征服了大多数人。
看着硬邦邦的红薯干，轻飘飘的麦麸米糠、甚至坚硬的芝麻饼块和豆饼都在机器的怒吼中化为细腻的粉末，社员们的惊叹声一浪高过一浪。
当各种粉末按比例混合好，送入那台结构最奇特的膨化机后，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机器内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挤压声，柴油机的负荷明显加大，黑烟都浓了几分。
突然！
“噗，噗，噗，嗤……”
一连串短促而有力的爆响后，金灿灿冒着腾腾热气的饲料颗粒，如同金色的瀑布，密集而持续地从模具孔中喷射而出。
“沙沙沙沙”地落在下方铺开的巨大竹席上。
一种带着熟化谷物焦香和油脂香气的浓郁味道，瞬间爆炸开来，弥漫了整个公社大院，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中。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金豆豆。”
“老天爷！这……这真是红薯干变出来的？”
“香，太香了。这味儿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都造反了。”
人群瞬间沸腾了，惊呼声，赞叹声此起彼伏，大家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去。
一个性急的年轻社员猛地冲上前，也顾不上烫手，抓起一把刚落下还烫手的颗粒，直接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就嚼了起来。
“嗯！”他眼睛猛地瞪圆，烫得直吸凉气，却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熟的，喷香。还有点甜味，嘎嘣脆。这东西猪能不爱吃？比我娘炒的苞米豆还香。”
他这一带头，好几个壮劳力也忍不住了，纷纷上前抓了就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吐。
“嗯！是好吃。”
“好东西，绝对的好东西。这牲口得抢疯了。”
“这比咱人吃的炒豆子都不差啥了。”
邓书记也激动地接过小刘递来的几颗已经凉了一些的颗粒，仔细看了看那规整的色泽和硬度，又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随即他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连连点头：“好，好，是熟的，香气足，硬度也够，肯定耐储存。陈科长，胜利小同志，你们九号信箱真是又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啊！这是真正的点石成金。”
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柳林公社田主任也激动地大声喊道：“快，快去抓两只鸡，抱一头小猪崽来，让它们尝尝这金豆子，大家看看效果。”
很快，两只芦花鸡和一头哼哼叫的小猪崽被抱了过来。
社员们将一小堆膨化颗粒撒在地上。
那两只芦花鸡先是警惕地看了看，然后猛地啄食起来，速度快得惊人，显然极其喜爱。
那小猪崽更是直接用鼻子拱着吃，“咔哧咔哧”嚼得欢实，吃完还哼哼着用鼻子到处拱，寻找更多。
这场面，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看到了吧！鸡爱吃，猪更爱吃。”
“这得长多快啊！以后不愁猪崽子不长膘了。”
就在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瞬间撕裂了这热闹的场面。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啊！锣鼓喧天的，搞什么资产阶级的奇技淫巧！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