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今夜带来的,是一只青花瓷勺,勺柄略有残缺,却擦拭得温润。他用勺柄轻轻敲击空茶碗,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如同冰块落入深潭。“发丝索命,井底冤沉。今夜,老朽不说发,不说井,只说一碗馄饨,一个夜摊,一场连通阴阳、暖胃寒心的……午夜滋味。”
城南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巷子,名叫“阴阳巷”。传闻旧时是处决犯人的刑场,后来成了乱葬岗,最后才填平建了民居,故而阴气极重,入夜后少有人行。可偏偏在这巷子最深的拐角,每逢子时,便会准时支起一个馄饨摊。
摊主是个寡言的老头,驼背,总是戴着一顶破旧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的摊子极其简陋,一辆独轮车,一口翻滚着清汤的铜锅,几张歪歪斜斜的小桌凳。那馄饨也朴实无华,皮薄馅少,汤清见底,只撒些许葱花虾皮。
但怪就怪在,这馄饨的香气。那香味并非浓烈扑鼻,而是一种极其勾魂的、温润的鲜香,能在寒冷的深夜,穿透厚重的夜色,精准地钻进那些夜归人、更夫、或是难以入眠者的鼻子里。凡是闻到这香味的人,总会鬼使神差地循着味儿找来,坐下吃上一碗。吃完后,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所有的疲惫烦忧似乎都暂时消散了,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因此,这摊子虽处阴地,生意却总是不错。
常来的食客,也多是些夜间讨生活或有心事的人。有打更的李老头,有赌场散局后垂头丧气的赌徒,有刚从窑子出来的穷书生,也有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不知来路的沉默客人。
驼背摊主从不多话,收钱、下馄饨、舀汤,动作机械而精准。他收的钱也怪,有时是铜板,有时是些不值钱的小物件,甚至,有人恍惚间看见,有食客递过去的,是几片枯黄的纸钱。摊主照收不误,看也不看就扔进钱匣。
书生赵某,因科场失意,又遭情变,心灰意冷,常来此买醉。这夜,他醉醺醺地来到摊前,要了碗馄饨,边吃边落泪,对着摊主絮叨自己的不幸。摊主默默听着,末了,沙哑地说了句:“心死了,身子还活着,才是最苦的。吃吧,吃了暖和点,过了奈何桥,就都忘了。”
赵某只当是醉话,并未在意。但旁边桌上一个始终低着头的白衣食客,却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夜风雨交加,摊前冷清,只有赵某和那个白衣食客。赵某心情愈发低落,竟生出轻生之念。他盯着那翻滚的铜锅,忽然觉得那清汤有些异样。汤色看似清澈,但锅底似乎沉着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偶尔翻滚上来,像是……某种植物的根须,又或是……极细小的、卷曲的毛发。
他揉了揉醉眼,凑近些看。这一看,却惊得他差点叫出声!那汤锅里翻滚的,哪里是寻常的高汤?分明是某种浑浊的、带着淡淡腥气的液体!而沉在锅底的,赫然是几块森白的、像是某种小动物指骨的玩意儿!那鲜美的香气,似乎也正是从这诡异的汤底散发出来的!
赵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正要质问摊主,却见那一直沉默的白衣食客缓缓抬起头来。灯光昏暗,赵某看得分明,那食客的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空洞,嘴角却残留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更可怕的是,那食客的碗里,馄饨早已吃完,但他却用勺子,一下一下,舀着空碗里的“汤”往嘴里送,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他……他吃的是什么?”赵某声音发颤地问摊主。
驼背摊主抬起头,毡帽下露出一双浑浊无光的眼睛,幽幽道:“他吃的……是他自个儿惦记的味儿。你的馄饨,不也快凉了吗?”
赵某低头一看,自己碗里的馄饨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汤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那香气也变得腐朽难闻。他猛然想起摊主刚才说的“奈何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驼背摊主像是收到了信号,开始慢吞吞地收拾家伙。那白衣食客站起身,身形飘忽地走入阴阳巷更深处的黑暗中,消失不见。风雨似乎也停了,巷子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雾气。
赵某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摊主推起独轮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雾气里,那口铜锅在车上一晃一晃,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撞击着锅壁。
天亮后,赵某大病一场,几乎丢了大半条命。病愈后,他再也不敢深夜外出,更是对馄饨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他多方打听,才知道那“阴阳巷”的馄饨摊早已存在多年,有人说摊主是阴司的差役,专门给那些徘徊阳间的孤魂野鬼提供一顿“暖魂饭”;也有人说,那汤底是用忘川水熬的,馅料掺杂了迷魂草,活人吃了,会暂时忘却烦恼,却也折损阳气。
从此,每逢子夜,若在荒僻处闻到一股异样的鲜香,有经验的老更夫都会拉紧衣领,加快脚步,低声告诫同伴:“快走,莫回头,那是‘阴阳馄饨’出摊了,去的……都不是活人路数。”
说书老人将青花瓷勺轻轻放入空碗,勺柄碰撞碗沿,发出最后一声清响。
茶馆内鸦雀无声,众人仿佛都嗅到了那来自阴阳巷的、诱人而诡异的香气。
油灯的光,在碗中投下小小的倒影,深不见底。
“饥肠辘辘时,一碗热汤固然暖心。但须得分清,那温暖是来自人间烟火,还是……阴司的引路灯。有些吃食,滋味再好,也莫要贪图,须知你吃下去的,未必是充饥的粮,或许是……勾魂的饵。”
“夜深了,若觉腹饥,忍一忍便天明了。散了吧。”
黑暗笼罩下来,那碗“阴阳馄饨”的余味,却似乎还萦绕在每个人的舌尖,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