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两套方案草案，带着打印机的余温，摆在王德海副处长的办公桌上。陈志远和周正站在桌前，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王德海看得很慢，手指偶尔在纸面上划过。他先看的是中试平台建设方案。看到分类分级、产业聚集区优先、成果转化利益分配机制那几页，眉头微微松了一下。翻到应急转贷基金优化方案，看到统一平台、好企业名单、风险缓释资金（草案里王德海之前的暗示，避开了敏感的“补偿”字眼）、特定情形延长期限的构想，手指在“风险缓释资金”几个字上轻轻敲了敲，没说话。
大约半小时后，王德海放下最后一页。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扫过陈志远和周正。
“调研基础打得比较扎实，问题抓得也准。”他开口，语气平稳，“中试平台这块，分类的思路是对的。政府保基础共性，市场做专业个性，这个方向可以。选址靠近产业区，符合实际需求。利益分配机制是关键，科技厅那边肯定盯着这条。”
他话锋转向应急转贷方案：“统一平台设想好，但难度最大。好企业名单制度是核心，标准要细化，可操作。快速通道的时限设定，要留有余地，不能卡太死，执行起来容易落空。”他顿了顿，手指再次点在那行字上，“风险缓释资金……这个提法，比补偿温和，但本质没变。财政厅那一关不好过。延长使用期限，限定情形要更明确，监管措施要写实，要有具体抓手。”
王德海身体微微前倾：“整体框架没问题。但有几处表述要再斟酌，更稳妥些。特别是涉及到部门责任分工、资金投入来源的地方，话不要说满，留出协商空间。比如，政府主导的平台，写‘积极争取财政支持’比‘应由财政投入’更合适。风险缓释资金，强调是‘探索设立’、‘有条件试点’。”
陈志远立刻点头：“明白，王处。我们马上按您的意见修改，把表述调整得更稳妥，更具操作性。”
“嗯。”王德海拿起笔，在方案封面空白处签下“请按此思路深化修改，形成处室意见稿。。”字迹沉稳有力。“修改完，按程序报王处审阅。然后……”他看向陈志远，“你和周正，分头带着修改稿，去相关厅局做初步沟通，探探口风，听听意见。记住，是沟通，不是汇报。姿态放低点，多听少说，重点是摸清他们的核心关切和可能的阻力点。”
“好的，王处。”陈志远和周正齐声应道。
走出王德海办公室，陈志远把两份签批过的草案递给周正一份：“你负责科技厅这条线。重点是李维处长和成果转化处吴处长。工信厅刘科长那边也打个招呼。我去跑金融办、财政厅还有银行担保那边。”他拍了拍周正的肩膀，“第一次单独跑厅局沟通，稳着点。听为主，记清楚，回来碰。”
周正点头，接过那份关于中试平台的草案，感觉分量沉甸甸的。
下午，周正带着修改后的方案，先来到省工信厅，找到了负责产业协调的刘文杰科长。刘文杰四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干脆利落。
“哟，小周来了。”刘文杰放下手头的文件，“方案这么快就出来了？效率挺高啊。”他接过周正递过来的方案，直接翻到选址原则和产业需求部分，快速浏览。
“嗯，建在产业集聚区，这点我们工信厅坚决支持。”刘文杰手指点着临港化工园、东湖生物医药谷的名字，“需求就在那儿摆着，平台放远了就是摆设。你们这个分类，政府保基础共性，市场搞专业个性，思路也对头。我们这边没大意见。关键是，”他抬眼看向周正，“科技厅那边得统一思想，别又想着撒胡椒面搞平衡。还有，钱，钱从哪儿来？孙处长他们基础研究处，向来是哭穷大户。”
周正认真记下：“明白，刘科。我们会把您的意见带回去。”
离开工信厅，周正径直去了省科技厅。计划处李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周正敲了敲门。
“请进。”李维的声音传来，温和依旧。
周正推门进去，李维正伏案写着什么。他抬起头，看到周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小周同志，调研报告这么快就形成方案了？辛苦了。”
周正把方案递上：“李处长，这是我们处里关于中试平台建设的一个初步想法草案，张处长让我们送过来，请您先看看，提提宝贵意见。”
李维接过方案，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放在手边，微笑着说：“好，好，我一定认真拜读。你们动作很快啊。中试平台建设是个系统工程，牵涉面广，需要大家群策群力，共同研究。”他顿了顿，问道，“其他部门，比如工信厅那边，有什么初步看法吗？”
“刚才去了刘文杰科长那里，”周正如实回答，“刘科对平台选址在产业集聚区和分类建设的思路表示认同。”
“哦，文杰同志效率也很高嘛。”李维点点头，笑容不变，“他的意见很重要。我们科技厅内部也需要好好研究一下，特别是成果转化处、基础研究处、科研机构管理处几个处室，都要听听他们的声音。毕竟，平台建起来，最终还是要靠高校院所和企业来用嘛。”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方案，“这样，方案先放我这里，我尽快组织内部讨论一下，有什么想法再和你们综合6处沟通。”
周正知道，这就是李维的“太极拳”。他不会轻易表态，只会强调“研究研究”、“沟通沟通”。他起身告辞：“好的，麻烦李处长了。”
最后，周正来到成果转化处。处长吴启明的办公室门敞开着，他正对着电话说着什么，语气有些激动：“……光有技术不行啊！转化不了就是废纸！平台建设不能再拖了！”
看到周正在门口，吴启明匆匆挂了电话，招招手：“小周？进来进来。”
周正进去，把方案递上。吴启明是个急性子，直接翻到核心建议部分，看得很快。看到“政府主导建设基础共性平台”、“成果转化收益分配机制”等关键点，他眼睛亮了一下，手指用力点了点。
“这才说到点子上了！”吴启明声音洪亮，“有些平台，市场就是不愿投、不敢投，政府就得兜这个底！特别是安全、环保这些涉及公共利益的！还有这个收益分配，不把科研人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再好的平台也白搭！”他抬头看着周正，“你们这个思路，我基本赞同！就是要明确政府的主导责任！科技厅计划处那边什么态度？”
“刚去过李处长那里，李处长说需要厅内部研究讨论。”周正回答。
吴启明哼了一声：“研究讨论？效率！现在企业嗷嗷待哺！你们综合6处能推动是好事。我这边全力支持！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尽管说。”
与此同时，陈志远带着应急转贷基金优化方案的修改稿，先到了省金融办，找到韩梅副主任。
韩梅看得非常仔细，特别是关于好企业名单标准、统一平台构建、风险缓释资金、延长期限限定条件这几部分。她看完，沉吟片刻。
“思路是清晰的，抓住了痛点。好企业名单是核心，筛选标准你们列得比较细了，但实际操作中，各部门数据打通是个大工程，需要省里高层推动。统一平台构想很好，但谁牵头建？谁来维护？费用谁出？这些都是现实问题。”她指着风险缓释资金那部分，“这个提法比上次稳妥，但本质没变。财政厅老钱那里，是一道硬坎。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他一定会问，钱从哪来？依据是什么？出了风险谁来担责？延长期限的监管措施写得不错，但执行起来，基层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盯？这些都是需要反复论证的难点。”
陈志远认真记录：“韩主任您指出的都是关键点。我们会把这些难点和需要协调的事项，在方案里进一步细化说明。”
“嗯，”韩梅点点头，“方案本身没问题，方向正确。但推动起来，需要智慧，更需要高层协调的决心。你们先按程序走，金融办这边会基于方案做进一步研究。”
离开金融办，陈志远去了省财政厅，找到了负责金融类资金管理的钱有福副处长。钱有福五十多岁，身材微胖，说话慢条斯理，眼神却很锐利。
他接过方案，直接翻到“风险缓释资金”和“统一平台建设”相关章节，看了足足十几分钟，期间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嗯……”钱有福放下方案，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想法是好的，想解决企业融资难、融资慢的问题。好企业名单制度，是个办法。统一平台嘛，长远看也是趋势。”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是啊，志远同志。财政的钱，每一分都是人民的血汗钱，花出去，就要经得起审计，经得起问询。这个‘风险缓释资金’，名字是缓和了，但实质还是财政资金要为可能的金融坏账兜底。这个口子，不好开啊。依据在哪里？规模怎么定？风险怎么控？代偿损失的责任怎么认定？程序怎么走？这些都是大问题。现在省里财政压力很大，保民生、保运转是首要任务。这种创新性的资金安排，需要非常充分的论证和严格的制度设计，更要上级有明确的政策依据才行。”
他拿起方案晃了晃：“至于统一平台建设，又是笔不小的投入。建设费、维护费、升级费，年年都要钱。这笔预算从哪里出？信息中心那边有没有余力承接？都是未知数。”他叹了口气，“你们的报告我留下看看。不过，财政厅这边，态度会比较谨慎。需要非常非常稳妥的方案，才有可能考虑。”
陈志远明白，钱有福的话基本代表了财政厅的态度：不反对方向，但对任何可能增加财政负担或风险的新机制，保持高度警惕，设置很高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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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综合6处办公室。陈志远和周正把白天跑厅局的情况碰了一下。
“情况差不多。”陈志远揉了揉眉心，“科技厅李维打太极，吴启明支持但要看李维脸色，刘文杰支持但关心钱和科技厅态度。金融办韩梅认可方向但点明协调难点，财政厅钱有福对风险缓释资金和统一平台的钱袋子问题高度谨慎，银行担保那边还没去，估计也差不多。”
周正把记录本上的要点划出来：“核心阻力很清晰：钱，责任，协调。中试平台那边，政府主导的部分需要财政投入，市场化部分需要初期补贴和政策支持，科技厅内部对钱怎么分还有分歧。应急转贷这边，风险缓释资金需要财政出钱并担责，统一平台需要投入和跨部门协调，好企业名单需要多部门数据共享和联合认定。”
“王处说得对，方案只是敲门砖。”陈志远看着桌上那两份草案，“现在门敲开了，也探到了门后的深浅和暗礁。接下来，得把这些阻力点、协调难点，更清晰、更有说服力地反映上去，争取更高层面的重视和推动。同时，我们的方案本身，在表述上要更周全，在解决路径上要更具体，哪怕只是探索性的。”
他拿起笔：“来，我们再把方案磨一磨。特别是那些敏感点和难点，把各方可能的顾虑和需要的支持条件，都补充进去。把‘需要协调’具体化到哪个部门负责什么事。把‘探索设立’、‘试点推进’这些词，用在最关键的改革点上。”
灯光下，两人再次伏案。方案流转一圈，带回的不仅是意见，更是前路崎岖的清晰地图。下一步，是如何在这张地图上，找到一条能走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