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像涨潮的浊浪，在祭坛四周翻涌。尖叫与器物碎裂的脆响绞成乱麻，血珠溅在鎏金柱上，晕开妖异的红。夙缨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后退，脚踝不知被谁踩得生疼，可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祭坛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神裔母亲的银白长袍已被浊气染出数道灰痕，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了几缕在颊边，沾着细碎的血点。她手中的长剑仍在微微震颤，方才劈开那道致命咒印时，剑气反冲让她虎口裂开，血珠顺着剑脊滚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细小的红圈。
可这些痛楚似乎都未入她的眼。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金色眼眸，此刻正穿透层层攒动的人头，穿过祭司们念咒时腾起的黑雾，精准地落在夙缨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被抽走了声息。周围的哭喊、咒语、兵器碰撞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嗡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夙缨只看见母亲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
有急切，像猎人看见幼崽误入陷阱时的焦灼，每一根睫毛都在颤抖，仿佛想穿透人群将她护在翼下。有痛楚，是利刃剜心般的决绝，金色的瞳仁里映出祭坛上狰狞的符文，映出那些虎视眈眈的黑衣祭司，最后都化作刺向她自己的锐芒。还有一丝极深的恐惧，藏在眼底最深处，不是怕那些浊气侵蚀，也不是怕祭司们的围攻，而是怕此刻的对视，会在女儿心上刻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活下去。”
三个字毫无预兆地撞进夙缨心底，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灵魂深处，带着母亲独有的温软音色，却又裹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冰封的河面敲下第一记重锤，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忘了这一切。”
第二道传音紧随而至，尾音带着一丝极轻的颤抖，像是强忍着什么才没让声音破碎。夙缨看见母亲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骤然褪去了所有的柔软，只剩下淬了冰的决绝。
那是战士赴死前的眼神。
夙缨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冲过去，想抓住母亲飘动的衣袍，想质问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猛地转过身去。
银白的身影转得极快，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方才还映着她身影的金色眼眸，此刻已盛满了凛冽的杀意。母亲手腕翻转，长剑嗡鸣着划破空气，带起一道刺眼的银光，直直斩向身后扑来的祭司。
“嗤——”
银剑与祭司周身的浊气碰撞的瞬间，发出的不是金铁交鸣，而是类似皮肉被灼烧的刺耳嘶鸣。黑雾在剑刃下剧烈翻滚，发出痛苦的尖啸，被劈开的浊气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虫，却在触碰到银剑光芒的刹那便湮灭成烟。
母亲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风暴而立的青松，将整个祭坛的腥风血雨都挡在了身后。
夙缨仍站在人群边缘，心口像是被那道剑风扫过，留下一道灼热的疼。方才对视时母亲眼中的所有情绪，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泪，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她终于明白那眼神里未说出口的话——那是用生命铺就的退路，是用遗忘换取的生路。
祭坛中央的嘶鸣还在继续，银白的身影在黑雾中起起落落，像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夙缨被人潮推搡着不断后退，视线渐渐被越来越浓的浊气隔断，可母亲最后那个转身的背影，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活下去。
忘了这一切。
这两句话在心底反复回响，混着剑刃撕裂空气的锐响，成了她往后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最清晰也最疼痛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