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岩几乎是飘着被儿子按在那柔软得过分的沙发里的。
屁股下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生怕身上的尘土弄脏了这看着就价值不菲的奶白色沙发套。他的目光依旧像不够用似的，在这宽敞得能散步的客厅里来回逡巡。
陈娟端来一杯热茶，塞到他手里。
温热的瓷杯触感真实，稍稍拉回了他一点神志。
“老林，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陈娟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但那份从容和隐隐的喜悦，是过去紧巴巴的日子里从未有过的。
林岩捧着茶杯，却没喝，他的目光终于牢牢钉在儿子脸上，喉咙滚动了好几下，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向东……这……这房子……这车……还有你们这身……到底咋回事？你……你没干啥……啥不该干的事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半年时间，翻天覆地，这超出了他一个老实巴交工人的认知范围。他宁愿儿子平平淡淡，也别是走了什么邪门歪道。
林向东看着父亲紧张的样子，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想笑。他在父亲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语气沉稳而认真：“爸，您放心。每一分钱都来得干干净净。我没偷没抢，也没做违法乱纪的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怎么用父亲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清楚。
“我……我是开了个网店，卖鞋子。”林向东说道。
“网店？”林岩皱紧了眉头，这个词他隐约听过，但具体是啥，模糊得很，“在网上开店？那不就是……电视里说的，不靠谱的骗人玩意儿？”
在他的认知里，买卖东西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怎么弄？
林向东笑了：“爸，不是骗人的。现在国家都鼓励电子商务呢。简单说，就是我把鞋子的照片和介绍放到一个专门的网站上，天南地北的人都能看到。看中了，他们就在网上付钱，然后我通过快递，就是把包裹交给运输公司，给他们寄过去。”
林岩听得似懂非懂，眉头依旧皱着：“那……那能卖出去几双？够你生活费不？”
他想象不出，什么人会不在实体店试穿，就敢在网上买鞋。
林向东没有直接回答能赚多少，而是换了个方式：“爸，您还记得我一个同学，他叫做林伟强，他就跑去羊城的鞋厂里打工。”
林岩点点头，印象里是有这么个同学。
“他就是在那个厂里，认识了他们厂里的老师傅，学了不少看鞋、选鞋的门道。也知道他们厂里经常有一些质量很好，但因为订单变化或者一点点微小瑕疵，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而被留下来的尾货，价格特别便宜。”
“后来开了网店，我就专门找这样的货源。因为便宜，样子质量又不比商场里三四百的差，慢慢就有人买了。买了觉得好，又推荐给朋友，口碑就这么一点点做起来了。”
林向东说得轻描淡写，但林岩能想象到，这“慢慢”和“一点点”背后，绝不可能轻松。
“一开始就小打小闹，后来生意好点了，我们租了个小仓库，请了个同学帮忙打包发货。再后来……”林向东指了指这个房子，“实在忙不过来，订单越来越多，赚的钱也超出了我的想象，就注册了公司，租了正式的办公室和仓库，请了客服、打包的……”
林向东用很真诚的语气，说着假话。
他当然不能告诉林岩，他的钱来自高利贷。
更不能告诉林岩，他卖货的渠道，开始有些暴利。
陈娟在一旁补充道：“老林，你是没看见向东忙起来那个样，整天对着电脑，打电话，处理客人的问题，有时候半夜两三点还在回消息。这钱，真是孩子没日没夜拼出来的血汗钱。”
听到“血汗钱”三个字，林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虽然他不懂网店，但是他懂赚钱不容易。
他出去打工，卖的是体力，是身体上的血汗。儿子卖的是脑力，是心思。性质不一样，但“辛苦”二字是相通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网店、电脑、快递、公司……这些词汇冲击着他固有的观念。他看着儿子，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已经褪去了学生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自信和沉稳，眼神里有光。
“那……那到底……挣了多少钱？”林岩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最核心，也最让他不安的问题。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车子，那得是多少钱啊？
林向东没有直接说数字，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爸，具体数字您就别操心了。反正，以后您不用再出去打工了，妈的腰腿不好，也别再想着去给人做零工补贴家用了。咱们家欠的那些债，我已经全部还清了。您二老以后就在家安心养老，想吃什么穿什么，想去哪儿逛逛，都行。”
不用打工了？债还清了？安心养老？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下下敲在林岩心上。
这是他半辈子辛劳，在工地上咬着牙扛水泥时都不敢细想的奢望。
此刻从儿子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有着千钧之力。
他的眼神忽然迷茫了。
眉宇间，是积压了太久的重担骤然卸下后的无措，是看到儿子终于有出息了的欣慰，是对于这突如其来、不敢置信的幸福的巨大冲击。
陈娟轻轻拍着丈夫的背。
林向东没有打扰父亲。
过了好一会儿，林岩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复杂表情，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儿子，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带着颤音的感叹：
“好……好啊……我儿子……有本事了！”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找到了实感，目光再次扫过这大得惊人的房子，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全新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这……这真是咱家了？”
林向东和陈娟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嗯，爸，这真是咱家了。以后都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