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郡，秦王府，勤政殿。
巨大的寰宇舆图前，叶凌云负手而立，然而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复杂的波澜。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来自姑苏的加密电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仿佛在掂量着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惊雷！
电报是叶昭远发来的。
条理清晰，详细汇报了姑苏铁路开工盛况、与吴红年等江南巨贾的会面，以及……吴红年那石破天惊的提议——允许民间资本入股部分国有公司！
“民间资本……入股……国有公司？”
叶凌云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这念头……太大胆！太……离经叛道！简直……动摇国本！
国有公司！那是他推行新政、掌控经济命脉、实现“富国强兵”的基石！
是他从岭南起家时，一点点从叶芷青手中接过、整合、壮大的核心资产！是……他叶凌云意志的延伸！是……华夏国力的象征！岂容……商人染指？！
然而……电报中，叶昭远那冷静而充满洞见的分析，却如同冰水，浇在他心头的惊涛骇浪之上：
“……国库压力，昭远亲见。北疆抚恤、海疆军备、新军扩编、格物研发、铁路巨耗……处处需钱如渴！欧陆战火未熄，商路受阻，我华夏丝绸、瓷器、茶叶……积压如山！产能……过剩！内需……难振！财政……如履薄冰！”
“……吴红年之议，虽惊世骇俗，然……细思有三利：一曰‘开源’，可迅速筹集巨资，解燃眉之急；二曰‘盘活’，引入商贾精明与效率，或可扭转部分官办企业之亏损颓势；三曰‘凝聚’，令天下富商巨贾，其利与国同休戚，其心与国共命运！此乃……深层次之‘官商共治’！或可……开创……前所未有之格局！”
“……父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姑苏富庶，商贾云集，人心可用！何不……以此地为试点？小步……探路？若成……则推而广之！若败……亦可……及时止损！”
叶凌云缓缓闭上眼。
儿子的话，如同重锤，敲击着他心中那根最紧绷的弦。
叶芷青在财政部那堆积如山的账册……
岳飞在北疆请求增拨抚恤金的急报……
看到了格物院苏巧儿递交的“盘古计划”那令人咋舌的预算清单……
威海卫外海，陈凌风舰队与意大利、新大乾联合舰队对峙时，那每一发炮弹都如同在燃烧国库白银的惊心动魄！
钱！钱！钱！
这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正死死勒住华夏这艘刚刚扬帆起航的巨轮！
俄罗斯的赔款？杯水车薪！且分期支付！
欧罗巴的市场？战火纷飞！商路断绝！
内部消化？百姓刚得温饱，购买力有限！产能过剩！如同堰塞湖！随时可能……冲垮脆弱的堤坝！
“宸轩！”叶凌云猛地睁开眼，声音低沉而有力。
“臣在！”宁宸轩应声上前，清癯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中却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
他早已看过电报，深知其中分量。
“昭远……与吴红年之议……你怎么看？”叶凌云将电报递给他，目光如炬。
宁宸轩接过电报，并未再看，而是沉吟片刻，声音沉稳：“王爷，此议……确如世子所言，石破天惊！然……细究其理，非无根之木！”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姑苏的位置：“江南富庶，商贾之力……已成气候！吴红年阜康钱庄，分号遍及十三郡，吸纳民间游资……何止千万？与其……任其在地下钱庄、高利贷中流转，滋生祸端！不如……开一闸口！引其……为国所用！”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国有公司……良莠不齐！尤其……部分早年接收前朝、或地方官办之纺织、矿场、内河航运……管理僵化！人浮于事！亏损……日甚！已成……财政之痈！若……引入精明商贾入股！以其逐利之本能！倒逼革新！或可……化腐朽为神奇！扭亏为盈！反哺国库！”
他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然……此闸……不可全开！更不可……失控！”
“其一！国之命脉！绝不容染指！军工！铁路！电报！银行！矿藏！能源！此等……关乎社稷安危、经济根基之产业！必须……牢牢掌控于朝廷之手！民间资本……可入股分红！但……决策权！人事权！必须……在国！”
“其二！试点先行！范围……严控！姑苏……确为良选！可选……三至五家……非核心、且经营不善之官办企业！如……苏州织造三厂、松江内河航运公司、江宁官办煤场……先行试点！严定章程！限定股比！官府……持绝对控股权！”
“其三！监管……必须如影随形！商务部！财政部！黑冰台！需派专员入驻！严防……官商勾结！资产流失！更防……资本……坐大！尾大不掉！”
宁宸轩的分析，条理清晰，利弊分明。
叶凌云缓缓踱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叶凌云猛地停步，眼中爆射出决断的光芒，“准！”
“一、命商务部（叶芷青）！即刻拟定《国有公司民间参股试点暂行条例》！核心原则：官府控股！严控范围！强化监管！试点……仅限于……姑苏！”
“二、命财政部！会同商务部！筛选姑苏地区……三家……非核心、经营不善之官办企业！作为首批试点！股比……官府占七！民间……占三！分红……按股！”
“三、命黑冰台‘江南’分部！严密监控试点全过程！凡有违规操作、利益输送、动摇国本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
“四、昭远……在姑苏！此事……由他……全权督办！与吴红年……接洽！务必……办妥！办稳！”
“臣……领旨！”宁宸轩肃然应诺，眼中闪过一丝钦佩。王爷……终究是那个敢于打破陈规、锐意进取的秦王！
财政部，尚书值房。
巨大的紫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报表、奏折几乎将叶芷青淹没。
她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官袍，凤目含煞，秀眉紧锁，纤纤玉指正飞快地拨弄着一架金丝楠木算盘，珠玉碰撞声如同骤雨敲打窗棂，急促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啪！”算盘珠猛地一顿！
叶芷青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湖笔乱颤！她拿起一份标注着“赤字”的季度报表，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江宁织造二厂！又亏了十万两！这帮……蛀虫！废物！当年……在老娘手里……那可是下金蛋的鸡！现在……倒好！成了……填不满的无底洞！”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盛开的芍药，胸中郁气难平！她想起当年在岭南，自己一手打造的庞大商业帝国！
从丝绸茶叶到军火矿产，从钱庄票号到海外贸易！
每一处产业都高效运转，利润滚滚！何曾……为钱发过愁？！
可如今……叶凌云一道旨意！将那些产业收归国有！美其名曰“统一调配”、“富国强兵”！
结果呢？官僚主义！人浮于事！效率低下！亏损连连！她这个财政部长兼商务部长，天天不是在填窟窿！就是在……拆东墙补西墙！
“凌云……你……糊涂啊！”叶芷青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委屈与……深深的不甘，“当年……若留在我手里……何至于此？！”
就在这时，宁宸轩手持一份加盖秦王金印的谕旨，缓步而入。
“姑姑！”宁宸轩声音平静，“王爷……有旨意。”
叶芷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转身接过谕旨。
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字迹和内容，她瞳孔骤然收缩！民间参股？！试点姑苏？！让昭远督办？！还要她……拟定章程？！
“这……这是谁的主意？！”叶芷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吴红年？！那个钱庄老板？！他……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国政？！入股国有公司？！他……想翻天吗？！”
“还有昭远！这孩子……敢……掺和这等大事？！”
宁宸轩面色如常，声音沉稳：“此乃王爷深思熟虑之策。国库……已不堪重负！北疆抚恤、海疆军备、格物研发……处处告急！欧陆商路断绝！产能积压！内需不振！财政……已至悬崖边缘！非常之时……需……非常手段！吴红年之议……虽惊世骇俗，然……或可……解燃眉之急！盘活死水！姑苏试点……风险可控！世子……历练有成！正可……担此重任！”
叶芷青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宁宸轩，又低头看着那份谕旨。她何尝不知国库艰难？她日夜操劳，算盘珠子都快拨断了！可……让商人入股？！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动摇根基！
“章程……我会拟！”叶芷青咬着牙，声音带着一丝冷冽，“但……宸轩！你告诉凌云！也告诉吴红年！还有……那些想分一杯羹的商贾！”
“国有公司……是朝廷的！是华夏的！不是……他们发财的摇钱树！”
“入股……可以！分红……可以！但……谁敢伸手太长！谁敢动歪心思！谁敢……损公肥私！我叶芷青……第一个……剁了他的爪子！”
“监管！必须……滴水不漏！黑冰台……给我盯死了！有一个……算一个！绝不姑息！”
她眼中寒光闪烁，如同护崽的母狮！即便心中万般不愿，但凌云的旨意已下，国事艰难，她……只能执行！但……执行归执行！规矩……必须由她来定！这潭水……谁敢搅浑！她就……让谁……淹死！
叶凌云的书房。
宁宸轩汇报完毕，悄然退下。
叶凌云独自立于巨大的寰宇舆图前。手指拂过北海新标的蟠龙旗，掠过黄海上陈凌风舰队与意大利、新大乾联合舰队对峙的箭头，扫过欧罗巴那片被战火撕裂的焦土，最终……停留在新明洲那片刺眼的明黄之上。
俄罗斯……尼古拉二世已签署《北海条约》，第一批赔款白银五百万两……正在押运途中。然……其国内动荡，后续款项……恐难如期。
意大利……远东舰队虽在威海卫受挫，然……主力尚存！盘踞外岛！与新大乾舰队勾连！伺机反扑！
欧罗巴……腓特烈趁俄军东线惨败，西线猛攻！
兵锋直指华沙！大不列颠……焦头烂额！威廉·霍华德……似有异动！
新明洲……赵如烟……最近……异常安静！黑冰台密报……其“定海级”铁甲舰……建造速度……陡然加快！格物院……似有……重大突破？！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叶凌云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他走到书案前，拿起叶昭远那份电报，目光再次落在“民间参股”那几个字上。
开源……新策已定！姑苏试点……即将启幕！
然……外敌环伺！暗流汹涌！赵如烟……这条毒蛇……绝不会……坐视华夏……安然度过此劫！
她……在等什么？
她……在酝酿……怎样的……致命一击？
叶凌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那片遥远的新大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杀意的弧度。
“赵如烟……无论……你藏得多深……无论……你准备多久……”
“这盘棋……最后的……胜负手……”
“本王……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