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海战的硝烟尚未在记忆里散尽,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仍隐隐作痛,缠绕的绷带下是新生的皮肉与未消的疤痕。
叶昭远站在苏州城外的运河码头上,初春的暖风裹挟着水汽和桃李芬芳拂面而来,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海港的血火淬炼褪去了他最后一丝少年稚气,玄色尉官常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肩章上那颗崭新的排长衔铜星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这是他用“宁海号”舰桥上那场血战换来的认可。
父亲叶凌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昭远,你既请缨,便去。苏州……是我华夏新政根基之一,民心可用。去看看……何为真正的根基,何为……军人之责。”
“排长!征募点设在城隍庙前广场,府衙已派人协助清场,告示也贴出去了。”
副手赵小虎小跑过来报告,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机灵劲儿。
叶昭远微微颔首,目光投向不远处高耸的苏州城墙。
这座以园林锦绣、商贾云集闻名的江南雄城,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空气中少了些吴侬软语的慵懒,多了几分金铁交鸣般的肃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蓄势待发的蓬勃力量。
城隍庙前广场,人山人海。
没有预想中的喧嚣拥挤,秩序井然得令人心惊。
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一列列长桌排开,府衙吏员与身着玄色军装的征兵官正襟危坐。
更令人动容的是那蜿蜒如长龙般的队伍。
清一色的青壮男子!
他们或布衣短打,或长衫纶巾,年龄从十六七岁的少年到三四十岁的汉子不等。
人人脸上没有半分被强征的愁苦与畏惧,反而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切与庄重!
他们安静地等待着,目光不时投向广场中央那杆高耸入云、猎猎作响的玄底蟠龙旗,眼神中充满了崇敬与……向往!
“姓名?”
“李二牛!”
“籍贯?”
“苏州府吴县李家村!”
“为何参军?”
“俺……俺爹说,秦王殿下让俺们有田种,有饭吃!现在殿下要兵,俺得去!保田!保家!”皮肤黝黑的农家汉子声音洪亮,带着泥土的质朴。
“姓名?”
“周文远!”
“籍贯?”
“苏州府城!”
“为何参军?”
“学生……读过王爷颁布的《军人信仰指导纲要》!”
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青年挺直腰背,声音清朗,“‘为守护身后父母妻儿而战!为保卫脚下家园土地而战!为开创天下太平盛世而战!’
此乃大义!学生……愿效岳元帅,投笔从戎!”
叶昭远默默穿行在队列旁,听着这一句句朴实却重逾千钧的回答,胸中如同被重锤敲击!
威海卫的血与火,意大利人的炮舰狰狞,此刻与眼前这平静而炽热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击!
他原以为,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或为功名,或为生计。
却从未想过,在这江南腹地,参军……竟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荣耀与责任!
百姓们……竟是如此清晰地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小兄弟,你也来参军?”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叶昭远转头,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慈祥地看着他,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叶昭远下意识地挺直腰板:“老丈,我是……”
“一看你就是叶家军的好儿郎!”
老者打断他,眼中满是赞许,“瞧这精气神!跟当年岳元帅来苏州整军时一样!”他拍了拍身边的小孙子,“狗娃,记住!长大了,也要像这些叔叔一样,穿上这身玄甲!保家卫国!像秦王殿下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小男孩用力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崇拜地望着叶昭远肩上的铜星:“爷爷!我长大了也要当排长!”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叶昭远心头,夹杂着一丝酸涩。
他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好孩子!好好读书,练好身体!将来……华夏需要你这样的好儿郎!”
离开喧嚣的广场,叶昭远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城西一片被高大松柏环绕的肃穆之地。
空气在这里仿佛凝固了,鸟鸣声也显得格外遥远。
一座巍峨的汉白玉石碑,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广场中央。碑身之上,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英雄纪念碑!
石碑基座四周,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位为脚下这片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魂!
叶昭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冰冷的刻痕,目光扫过:
“叶家军第三营二队……孙二蛋……阵亡于御金关……”
“苍梧郡守备团……赵大勇……阵亡于断龙峡……”
“破浪营水师……孙小海……阵亡于威海卫……”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血与火的记忆,一个破碎的家庭,一份沉重的牺牲!
他仿佛看到了北疆风雪中岳飞挺立的背影,看到了断龙峡血肉横飞的惨烈,看到了威海卫“宁海号”舰桥上同袍们浴血奋战直至倒下的身影!
父亲叶凌云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低沉而有力:“……让那些英烈,魂归故土!每年,人们都要来祭奠他们,缅怀他们!”
石碑后方,是绵延的陵园。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如同列队的士兵,沉默地守护着这片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安宁。墓碑前,摆放着尚未枯萎的鲜花、干净的果品、甚至还有孩童手折的纸船。显然,时常有人前来祭扫。
叶昭远驻足在一方墓碑前。碑文简洁:“爱子周小虎之墓。父周大山立。”旁边,放着一束新鲜的野花。他仿佛能看到一位老父亲佝偻着腰,默默前来,放下花束,无声地诉说着思念。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传来。
叶昭远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颤抖着手,用一块洁白的丝帕,仔细擦拭着一方墓碑。墓碑上刻着:“夫君李振国之墓。妻王氏立。”
叶昭远默默走近。
老妇人察觉有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到叶昭远身上的军装,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悲伤,有怀念,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大娘……”叶昭远声音干涩。
“孩子……你也是叶家军的?”老妇人声音嘶哑,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好……好啊……我儿……当年也是……叶家军……”
“您……不怨吗?”叶昭远忍不住问出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
失去至亲,何等痛彻心扉!
老妇人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如同抚摸着儿子的脸庞,泪水无声滑落:“怨?怨谁呢?怨王爷吗?不……没有王爷,没有叶家军,我们这些苦命人……早就死在金人的铁蹄下,死在贪官的盘剥里了!
我儿走前……托人捎信回来……说……他在岳元帅手下当兵!
吃得好!穿得暖!王爷教他们识字明理!
告诉他们……当兵……是为了守护身后的爹娘!守护分到的田地!守护……能活下去的希望!
他说……值!”
她抬起头,望向高耸的纪念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王爷……在碑上刻了他们的名字!让全城百姓……都记得他们!每年清明……郡守大人都亲自来祭奠!孩子们……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英雄的故事!我儿……没白死!他……活在大家心里!活在……这太平日子里!”
老妇人的话,如同惊雷,在叶昭远心中炸响!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座巍峨的纪念碑,望向那绵延的墓碑林,望向广场上踊跃参军的百姓,望向苏州城鳞次栉比的新式民居、繁忙的工坊、朗朗读书声传来的蒙学堂……
刹那间,威海卫的炮火、舰桥上的厮杀、肩头的伤痛、父亲深沉的目光、岳飞坚毅的面容、宁宸轩殚精竭虑的身影……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因身份带来的优越与迷茫!
他明白了!
为何百姓视参军为荣耀?
因为他们知道,这身军装守护的,不是虚无的皇权,不是冰冷的疆土符号,而是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家园!
是分到手的田地!是工坊里稳定的工钱!是孩子能免费读书的学堂!是亲人不再流离失所的安宁!
为何牺牲的将士能被铭记?
因为父亲叶凌云,不仅用刀剑打下了江山,更用新政重塑了人心!
他让牺牲有了意义,让英雄不再无名!他建立纪念碑,不是彰显武功,而是铭刻责任!告诉活着的人,和平与繁荣从何而来!告诉后来者,守护这一切……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为何父亲能赢得如此爱戴?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分田地、兴工商、办学校、恤孤寡、建陵园。
桩桩件件,皆非为一己之私!
皆指向那《军人信仰指导纲要》中最朴素也最崇高的目标:“为开创天下太平盛世而战!”
他让最底层的百姓看到了希望,感受到了尊严!他让军人明白了手中刀枪的分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深深的羞愧,席卷了叶昭远。
他曾经以为,自己身为秦王世子,天生贵胄,只需按部就班,便能继承一切。
他羡慕父亲的权势,钦佩岳飞的勇武,却从未真正理解,支撑这一切的……是民心!
是那千千万万如同眼前老妇人、如同广场上踊跃参军青年一样的百姓,用信任、用热血、甚至用生命……托举起来的根基!
“我……错了……”叶昭远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李振国”墓碑上冰凉的刻痕,仿佛触碰到了那沉甸甸的责任。肩头的伤疤隐隐作痛,却如同一种烙印,提醒着他过去的浅薄与未来的方向。
他挺直腰背,对着墓碑,对着陵园中无数的英魂,对着这座铭记着牺牲与守护的城市,郑重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阳光洒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那双曾经带着不羁与迷茫的眼眸,此刻清澈如洗,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爹……岳将军……宁先生……”叶昭远在心中默念,“我……叶昭远……今日方知……何为‘世子’之重!何为‘军人’之责!”
“这身军装……这肩上的星……从今往后……不为叶家……不为权位……只为……守护这万家灯火!守护这……用血与火铸就的……太平根基!”
“我……要做像您一样的人!做一个……真正的……华夏军人!”
春风拂过陵园,松柏低语,仿佛无数英魂的回应。
叶昭远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征兵广场。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破茧重生的决绝与力量。
苏州城的喧嚣与生机在他身后铺展,而他的前路,已然清晰——通往一个属于他,也属于这个新生华夏的……崭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