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的北平像被扔进了蒸笼，蝉鸣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林曼卿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支铜胎画珐琅烟盒，指尖反复摩挲着盒面上的浅紫曼陀罗花——花瓣边缘的金粉被摸得有些发暗，内侧“书鸿赠曼卿，民国廿年秋”的刻字却依旧清晰，像沈书鸿离开时，在她手心里写下的那句“等我回来”。
胡同里的叫卖声渐渐稀了，往常这个时候，挑着糖炒栗子担子的老王会从这儿经过，如今却只剩几家店铺慌慌张张地关着门，门板上的“大减价”字条被风吹得哗哗响。邻居张太太挎着包袱跑过来，扯着林曼卿的胳膊就走：“曼卿，别坐这儿了！日军都快到城门口了，赶紧收拾东西跟我们逃吧！”
林曼卿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烟盒攥得更紧了。三个月前，她收到沈书鸿从上海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里说“稿子已寄，稿费快发了，等我攒够钱，就回北平娶你”。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她去过《晨报》社打听，人家说沈书鸿早不在那儿了，有人说他去了南京，也有人说他跟着学生去了延安，还有更难听的——说上海打仗时，他被流弹击中，早就没了。
她不肯信。她还等着他回来，用这烟盒装喜糖呢。
“曼卿！发什么愣啊！”母亲从院里跑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蓝布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换洗衣物和家里仅存的几块银元，“你爸已经去车站找车了，赶紧把值钱的东西带上，咱们去天津投奔你舅舅！”
林曼卿点点头，转身跑回屋里，打开梳妆台上的木盒。里面放着沈书鸿送她的所有东西：几本他写的文章剪报、一枚磨得发亮的钢笔尖，还有这支烟盒。她把剪报和钢笔尖塞进贴身的衣袋，然后拿起烟盒——这盒子太精致，揣在怀里怕被挤坏，放在包袱里又怕丢。最后她咬咬牙，找出针线，把烟盒小心翼翼地缝在了自己的衣角内侧，针脚细密，紧紧贴着腰腹，像把沈书鸿的承诺，牢牢系在了自己身上。
“走了走了！”父亲喘着粗气跑进来，脸上沾着灰尘，“车站人多，再晚就挤不上火车了！”
一家人跟着逃难的人群往车站跑，胡同里挤满了人，哭喊声、孩子的啼哭声、马车的铃铛声混在一起，乱得像一锅粥。林曼卿紧紧跟着父母，手一直捂着衣角，能清晰地摸到烟盒的轮廓——冰凉的铜胎贴着皮肤，让她慌乱的心稍微定了些。她想，只要烟盒还在，沈书鸿就一定会回来；只要她活着，就一定能把烟盒还给她的书鸿。
走到正阳门附近时，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飞机轰鸣声，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尖叫着往路边的胡同里躲，有人抱着孩子蹲在地上哭。
“是轰炸！快躲起来！”父亲一把将林曼卿和母亲拉到一面断墙后，用身体护住她们。
又是几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住了半边天。碎石和瓦片从头顶落下，林曼卿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她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依旧捂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听见有人喊“救命”，听见房屋倒塌的声音，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快得像要跳出来。
“曼卿！你怎么样？”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她耳边喊着。
林曼卿刚想回答，突然觉得腰腹处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她低头一看，一片锋利的弹片蹭过她的衣角，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渗了出来。而那支被她缝在衣角的铜胎画珐琅烟盒，此刻正从裂开的针脚里，一点点滑落下去——浅紫的曼陀罗花在混乱中闪了一下，然后“啪嗒”一声，掉在了满是瓦砾的地上。
“我的烟盒！”林曼卿惊叫一声，不顾父亲的阻拦，挣扎着就要冲出去捡。
可就在这时，又一阵轰炸袭来，离她们不远的一栋房子轰然倒塌，碎石和火焰朝着她们这边蔓延过来。父亲死死抱住她，拖着她往更远处的胡同里跑：“别管了！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盒子！”
“不行！那是书鸿送我的！我不能丢！”林曼卿哭着挣扎，眼泪混着灰尘落在脸上，“那是他用第一个月稿费买的，他说等他回来，用这烟盒装喜糖的……我不能丢……”
父亲和母亲架着她，在浓烟和火光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林曼卿回头望去，只看到一片火海——刚才烟盒掉落的地方，已经被倒塌的断壁和火焰吞没，浅紫色的曼陀罗花，再也看不见了。
她的烟盒，没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轰炸声，父亲才松开她。林曼卿瘫坐在地上，腰腹处的伤口还在流血，可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剜走了一块。她低头看着衣角上的破洞，鲜血染红了布料，那里原本应该贴着那支冰凉的烟盒，贴着她和沈书鸿所有的念想。
“书鸿……”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我把烟盒弄丢了……我对不起你……”
母亲蹲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也红了眼圈：“曼卿，别难过了，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也许书鸿他还活着呢？”
活着吗？林曼卿抬起头，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北平城，浓烟还在天上飘着，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她想起刚才那片火海，想起烟盒掉落的地方被烧得面目全非——连那么结实的铜胎烟盒都没能幸免，沈书鸿那么瘦弱，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又能活多久呢？
也许，他真的不在了。
也许，她再也等不到他回来，再也不能把烟盒还给他了。
后来，林曼卿跟着父母辗转到了天津，又去了南京。在南京，她遇到了救她性命的医生顾景琛——那天她在街上晕倒，是顾景琛把她送到医院，还为她处理了腰腹处的旧伤。顾景琛知道她的遭遇，心疼她的坚强，也怜惜她的遗憾，对她格外照顾。
一年后，在父母的劝说下，林曼卿嫁给了顾景琛。顾景琛是个温和的人，待她很好，从不提沈书鸿的名字，也从不问那支丢失的烟盒。可林曼卿知道，她心里的那个角落，始终属于那个穿长衫的青年，属于那支刻着“书鸿赠曼卿”的铜胎画珐琅烟盒。
每个夜里，她都会想起北平胡同里的老槐树，想起沈书鸿递烟盒时羞涩的笑容，想起那片吞没了烟盒的火海。她会悄悄摸一摸腰腹处的疤痕——那里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可每当她摸到那里，就好像还能感受到烟盒的冰凉，还能看到浅紫色的曼陀罗花，在火光中闪了一下，然后永远地消失了。
她常常想，如果那天没有遇到轰炸，如果烟盒没有掉在火海里，如果她能早点找到沈书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没有如果。
1937年的那场火海，不仅烧掉了一支铜胎画珐琅烟盒，还烧掉了她的青春，烧掉了她的等待，只留下一个藏在心底的遗憾——她没能把烟盒还给他，也没能亲口告诉他，她一直等着他，从未忘记。
多年后，当林曼卿垂垂老矣，坐在摇椅上给孙女陈星眠讲起这段往事时，依旧会摸着腰腹处的疤痕，眼眶发红：“那烟盒上的曼陀罗花，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外公。我没守住他的烟盒，也没等到他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那支她以为被烧毁的铜胎画珐琅烟盒，此刻正躺在北平一条老巷的拾遗斋里，浅紫色的曼陀罗花依旧温润，内侧的刻字依旧清晰，等着一个懂它的人，来揭开那段被战火掩埋的往事，来完成那场迟到了八十年的“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