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六年的春天，太仓港的风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咸腥气。那风卷过码头连绵的帆布，发出“猎猎”的响，像无数面小鼓在耳边敲，把作坊里紫檀木的清香都揉进了海的味道里。李海生蹲在作坊最里侧的角落，后背抵着被阳光晒暖的土墙，手里攥着块刚打磨好的紫檀木坯，指尖反复摩挲着木材的纹理——那纹理细腻得像王氏未梳开的长发，每一道起伏都藏着温软的触感。
作坊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露水的潮气涌了进来。李海生抬头时，正看见王氏提着竹篮站在门口，淡蓝色的布裙被风掀起个小小的角，裙摆上沾着几根银灰色的绣线，是今早绣帆布时不小心蹭上的。她的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槐花，是从作坊后院的老槐树上摘的，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一走动就跟着晃，像坠在发间的星星。
“海生，歇会儿吧，刚蒸好的桂花糕，还热着呢。”王氏把竹篮放在石桌上，掀开盖在上面的蓝布。瞬间，甜腻的桂花香气漫了出来，和作坊里的松节油味、木材的清香搅在一起，酿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味道。她从篮里拿出块桂花糕，用油纸包着递过去，指尖因为长期握针，指腹上结着层薄薄的茧，却依旧柔软。
李海生放下刻刀，接过桂花糕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王氏的手。她的手很凉，许是在外面待久了，李海生下意识地用掌心裹住她的指尖，往自己怀里焐了焐。“怎么不多穿件衣裳？海风这么凉。”他皱着眉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嗔怪。
王氏笑着抽回手，把竹篮往他面前推了推：“后院的韭菜该割了，我想着趁太阳没毒，先去收拾了，不然等你下工回来，就得晒中暑。”她凑到木坯前，眼睛亮得像港口夜里的渔火，“这船快刻好了？比上次给张掌柜做的那只要精致多了，船舷上还刻了水波纹呢。”
“嗯，船身差不多了，下午把桅杆装上，就能刻航线了。”李海生咬了口桂花糕，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和王氏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指着木坯底部的凹槽，“这里要刻上从太仓到古里的每一个港口，从浏家港出发，经占城、暹罗，再到古里，一个都不能少。”
王氏的笑容忽然淡了些。她伸手轻轻碰了碰木坯的船舷，指尖的温度透过木材传过去，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下西洋……这次要去多久？”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前几日听码头的张婶说，上回随船队去的王木匠，家里的孩子都快不认识他了。”
李海生放下手里的桂花糕，伸手握住王氏的手。她的指尖因为绣帆布，指关节有些发红，掌心里还留着针扎过的细小痕迹。“这次是第七次了，郑大人说，这趟回来，或许就不会再出海了。”他看着王氏的眼睛，那眼睛里盛着他的影子，“等我回来，咱们就在太仓开个小作坊，不接外人的活，就做宝船模型。我教你刻木坯，你教我绣帆布，咱们的孩子就坐在旁边看，好不好？”
王氏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别过脸，望着窗外码头的方向，那里停泊着几艘待修的渔船，渔民正弯腰整理渔网，动作慢悠悠的，像在和大海商量着什么。“谁要和你生孩子。”她小声嘟囔着，却把李海生的手攥得更紧了，“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我把‘太仓’绣在帆布上，你挂在这模型上，不管走到哪，看到这两个字，就知道我在等你回家。”
李海生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我答应你。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太仓港的日出，咱们坐在礁石上，看渔船一艘艘归航，看后院的韭菜长得绿油油的。我还带你去吃西街的韭菜鸡蛋面，多加醋，就像你喜欢的那样。”
接下来的一个月，作坊里的灯每天都会亮到深夜。李海生坐在马扎上，手里的刻刀在木坯上翻飞，木屑像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衣襟上、头发上。他给船身刻上细密的水波纹，每一道纹路都顺着木材的纹理走，仿佛那船真的在水里航行过；他给桅杆雕上缠枝莲纹，莲花开得饱满，像王氏绣在枕头上的图案。
王氏就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块天青色的绸缎，金线在她指间穿梭。她绣“太”字时，特意用了双股金线，让字体显得厚重；绣“仓”字时，在最后一笔的末端打了个小小的结，像系住了一段牵挂。偶尔她会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李海生专注的侧脸，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船帆在海面上留下的倒影。
“海生，古里国的海是什么颜色的？”有天夜里，王氏突然问。她把绣好的帆布举起来，对着灯光看，金线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在海面上的星星。“是不是和太仓港的一样，早上是淡蓝色，中午变深，到了傍晚就染成橘红色？”
李海生停下刻刀，抬头看向她。月光下，王氏的眼睛里盛着对远方的好奇，也藏着对他的担忧。“我也不知道，”他笑了笑，“不过郑大人说，那里的海水蓝得像块宝石，能看到水里的鱼群从船底游过。等我回来，我把看到的都画下来，贴满咱们作坊的墙。”
出发前的最后一天，李海生终于把宝船模型做好了。船身长三十厘米，船底用细刻刀刻着密密麻麻的航线，从太仓到古里的每一个港口都清晰可见，甚至还标注了暗礁的位置；桅杆上挂着王氏绣的帆布，“太仓”二字在阳光下闪着金线的光；船舱里还刻了几个小小的人偶，有的在写家书，有的在眺望远方，最中间的那个人偶，手里攥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归”字。
李海生把模型放进一个梨木盒里，盒底铺着一层淡蓝色的绒布，像海水的颜色。他把盒子递给王氏时，手指有些颤抖：“我不在的时候，你每天用绒布擦一遍模型，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数模型上的港口，我给你讲占城国的豆蔻有多香，讲暹罗国的大象有多高。”
王氏接过木盒，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帆布上，晕开了金线的光。“我会的。”她哽咽着说，“我每天都会去码头等你，早上带着桂花糕，中午带着韭菜鸡蛋面，晚上带着你最喜欢的梨汤。等你回来，我把帆布取下来，给你做件新衣裳，上面绣满航线，这样你走到哪，都能带着家。”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太仓港就热闹起来了。郑和船队的六十多艘宝船整齐地排列在港口，船帆像一片白色的云，遮住了半边天。李海生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腰间系着王氏给他缝的腰带，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他站在船舷上，目光穿过人群，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王氏。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布裙，手里抱着梨木盒，站在码头的礁石上，像一朵盛开的蓝莲花。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却顾不上整理，只是用力地朝他挥手。李海生也挥起手，直到船缓缓驶出港口，王氏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
船队在海上航行了三个月。他们遇到过十级的风浪，巨浪像小山一样砸在船板上，海水灌进船舱，李海生和其他船员一起，用木桶把水往外舀，双手被木板磨出了血泡。每当他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从怀里掏出块小小的帆布碎片——那是王氏绣“太仓”时不小心剪下来的，他一直带在身上。摸着碎片上的金线，他就会想起王氏坐在竹椅上绣帆布的样子，想起作坊里的桂花糕香，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
他们还遇到过海盗。那天下午，几艘海盗船突然从雾里钻出来，船上的海盗举着刀，大声喊着听不懂的话。李海生手里握着根木棍，站在船舷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活着回去，要把王氏绣的帆布挂在模型上，要和她开一家小作坊。最后，船队的火炮击退了海盗，李海生的胳膊被刀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他却笑着对身边的船员说：“你看，我还能回去吃王氏做的韭菜鸡蛋面。”
航行到占城国的时候，李海生在当地的集市上买了串豆蔻。那豆蔻是淡绿色的，带着清新的香气，和王氏种在院子里的韭菜味有些像。他把豆蔻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想着回去后要给王氏泡杯豆蔻茶，让她也尝尝远方的味道。他还在船舱里给王氏写信，用炭笔在粗糙的纸上写：“妻，今泊占城国，见此地豆蔻如江南春韭，忽忆你去年在太仓种的韭菜，想来已是青绿。船行三月，风浪颇大，却不敢忘你绣的‘太仓’帆，每见此二字，便知归期不远。”信的最后，他画了个小小的船帆，上面写着“归”字，笔尖的炭粉因为手的颤抖，有些晕开。
宣德七年的夏天，船队终于抵达了古里国。这里的海水真的像郑大人说的那样，蓝得像块宝石，阳光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李海生在当地的集市上逛了整整一天，最后买了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那宝石是深红色的，在阳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他想把宝石镶在宝船模型的桅杆上，像一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星，这样就算夜里，王氏也能看到这颗“星星”，知道他在想念她。
他把红宝石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和那块帆布碎片、那串豆蔻放在一起。晚上，他坐在船舷上，看着远处的海岸线，想象着王氏收到红宝石时的样子——她一定会笑着说“浪费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宝石收起来，等他回来镶在模型上。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回来后要在模型的船舱里刻上王氏的样子，让她和那些写家书的人偶站在一起，这样模型就像他们的家，永远都有彼此的身影。
可他没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古里国的阳光。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李海生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起初他以为是吃了当地的水果，没太在意。可到了中午，他开始上吐下泻，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船员们把他扶到船舱里，给他盖了厚厚的被子，可他还是觉得冷，冷得像掉进了冰水里。
他躺在铺位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红宝石，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睁开眼睛，看看窗外的大海，可眼皮重得像挂了块铅。他想起了王氏，想起了她绣的帆布，想起了作坊里的桂花糕香，想起了他们约定好的小作坊。
“王氏……”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帆布的声音，“我要回家了……沿着航线，回家……”
他仿佛看到王氏站在太仓港的礁石上，手里抱着梨木盒，帆布上的“太仓”二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笑着朝他挥手，像他离开那天一样。他想伸手回应，可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最后，他的手指松了松，红宝石从他的掌心滑落，滚到了铺位底下。旁边放着给王氏写的最后一封信，信上画着一个小小的船帆，“归”字被眼泪晕开，像一片模糊的海。
当船员们发现李海生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真的看到了回家的航线。按照他的遗愿，船员们把他的骨灰撒在了古里国的海边，让他永远留在了这片他从未见过却充满向往的海域。他们还把他的信、那块红宝石，还有那串豆蔻，放在一个木盒里，交给了当地的波斯商人，托他带回中国，交给太仓的王氏。
而在太仓的王氏，还不知道远方的消息。她每天都会抱着梨木盒去码头，把模型放在礁石上，用绒布轻轻擦拭。帆布上的“太仓”二字依旧闪着金线的光，船底的航线清晰可见。她会对着模型小声说话，讲后院的韭菜又长高了，讲西街的桂花糕涨价了，讲码头的渔船又回来了几艘。
有一天，她在模型的船舱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里面塞着张纸条。那是李海生刻模型时偷偷放进去的，上面用铅笔写着：“王氏，等我回来，我们就把家刻在船里，把牵挂绣在帆上，永远不分开。”
王氏把纸条贴在胸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帆布上。她不知道，那个答应和她开小作坊的人，永远留在了远方的海里；她更不知道，这只宝船模型，会带着他们的故事，带着“归航”的念想，在时光里漂流，被一代又一代人守护着，直到遇见下一个需要寻找回家航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