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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风把第七版乐谱揉成纸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团划过一道僵硬的弧线,重重砸在不锈钢垃圾桶里,发出“咚”的闷响。这声音在空旷的录音棚里荡开,像一颗石子投进结冰的湖面,只激起几片细碎的冰碴——正如他此刻卡在喉咙里的叹息,连回声都显得苍白。

调音台的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映在他眼底,却照不亮那些僵直的波形图。它们像一条条被抽去骨头的蛇,软塌塌地趴在时间轴上,每一个起伏都精准得如同计算器的输出,却没有一丝活气。这是为史诗电影《上古》创作的主题曲,导演在电话里吼了三次:“我要的是能唤醒人骨髓里记忆的声音!是先民对着山洞壁刻下第一个符号时,心里蹦出来的调子!”

可他写出来的,连自己都觉得像超市货架上的罐头——密封完好,标签规整,却闻不到一点泥土的腥气。

“陈老师,制片方的助理又来电话了。”小林抱着文件夹,踮脚从隔音门后探进半个脑袋,声音比录音棚的吸音棉还要软,“她说……如果今晚再不能出样带,导演可能要考虑备选作曲家了。”

陈风没回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调音台的推子。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地下室的冬夜。那时他刚从伯克利毕业,手里只有一把断了弦的旧吉他和满脑子的狂想,对着电脑里一段考古纪录片的片段——河南贾湖遗址出土的骨笛在x光下显影,七道音孔像串在骨头上的星子——他用合成器捣鼓出一段歪歪扭扭的旋律,没有和弦,没有节奏,只有一股横冲直撞的苍凉。

那首《骨哨》后来成了现象级作品,有人说听出了“黄河改道时的呜咽”,有人说听见了“钻木取火时的噼啪声”。媒体把他捧成“能与先民对话的天才”,可只有陈风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偶然撞进他耳朵里的、来自远古的风。如今风停了,他被困在精密的设备和严苛的deadline里,像个穿着西装的囚徒。

“告诉他们,明早八点,带样带过去。”陈风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铜丝。

小林应声退出去,隔音门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录音棚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空调系统低低的嗡鸣,像某种永恒的嘲讽。陈风抓起桌上的冷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流过喉咙,却冲不散那团堵在胸口的棉花。他点开五年前的工程文件,那段粗糙的《骨哨》旋律突然涌出来,带着地下室的霉味和廉价合成器的电流声,却让他猛地红了眼眶——那时的音符会呼吸,会疼,会像野草一样在旋律里疯长。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妈”的名字。陈风盯着那个字看了三秒,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

“小风,你爸出事了!”母亲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发皱还带着颤音,镜头里晃过老家祠堂斑驳的木柱,“他昨天翻老箱子,把你爷爷留下的那支骨头笛子摔了!现在三天没吃饭,就蹲在祠堂门口守着那堆碎片,谁说都不听!”

镜头突然稳定下来,对准祠堂供桌。一堆泛黄的骨片散落在红布上,最大的一块约莫十五厘米长,表面布满蛛网状的裂纹,断口处泛着陈旧的米白色,像块被遗弃在荒野里的兽骨。其中一片边缘还留着两个不规则的小孔,边缘被摩挲得发亮,透着点温润的光泽。

“就这破骨头?”陈风皱起眉,语气里的烦躁压不住,“我小时候就跟您说过,这不是笛子,就是块老兽骨,地摊上十块钱能买仨。摔了就摔了,值得他折腾成这样?”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镜头剧烈晃动起来,“那是你爷爷当年在秦岭山里捡的!他说那是神仙吹的笛子,夜里能听见风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声儿!你爸从小就听你爷爷讲这个,现在把它摔了,觉得是把家里的念想摔没了!”

陈风的目光落在屏幕里那片带孔的骨片上。记忆深处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爷爷坐在祠堂门槛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攥着这支骨笛,用布满老茧的拇指摩挲着那些小孔,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曲子很怪,既不像山歌也不像戏曲,每个音都歪歪扭扭,却能让檐下的燕子安静下来。

“我明天还有事。”陈风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冷硬,“让他该吃吃该睡睡,别拿这些封建迷信折腾人。”

没等母亲再说什么,他直接按了挂断键。咖啡杯被他重重磕在调音台上,褐色的液体溅出来,在推子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一滴凝固的血。陈风盯着那堆骨片的残影,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支摔碎的骨笛——曾经或许真能发出点像样的声音,如今只剩一身裂痕,连风都懒得钻进去。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陈风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像谁在上面写着看不懂的乐谱。录音棚在二十层楼上,楼下的车水马龙都被雨雾滤成了模糊的光斑,只有霓虹灯的倒影在积水里碎成一片,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他突然抓起外套,没带伞就冲进了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衬衫,贴在背上凉得刺骨。陈风却觉得一阵莫名的畅快,好像那些堵在胸口的东西,正随着雨水一点点渗出来。他没开车,就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任凭雨水打湿头发,模糊视线。路过一家音像店时,橱窗里正播放着五年前的颁奖礼,年轻的他抱着奖杯,说:“音乐不该被装进笼子里,它得是野的。”

陈风别过头,加快了脚步。

导航不知什么时候偏离了路线,把他引到一条从未见过的老巷口。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侧的老墙爬满了爬山虎,叶片上的水珠在路灯下闪着碎光。巷口挂着盏褪色的红灯笼,灯影里“拾遗斋”三个字歪歪扭扭,是用毛笔写的,墨色深得发黑,像是渗进了木头里。

木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暖黄的光,混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飘出来——不是录音棚里消毒水和咖啡的混合味,而是像晒过太阳的旧书,混着点松烟和潮湿的泥土气息。陈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谁在耳边轻轻哼了个音符。

店里比想象中宽敞,博古架从地面一直顶到房梁,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却不显得拥挤。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棂漏进来的光柱里跳舞。柜台后坐着个穿棉麻衣衫的男人,黑发用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左手腕上缠着串紫檀佛珠,颜色深得发黑,随着他擦拭器物的动作,轻轻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男人面前的绒布上,放着一支骨笛。

陈风的呼吸猛地顿住。那支骨笛与母亲视频里的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长度,同样布满裂纹的表面,甚至连音孔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只是这支更显陈旧,裂纹深处积着暗褐色的污垢,像干涸的血迹,其中一个音孔边缘还留着圈深色的磨损,像是被反复摩挲了千百年。

“商周的鹤尺骨。”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像被雨水泡透的木头,低沉还带着点温润的回响,“左翅第三根,最适合发音的位置。”

陈风这才回过神,走到柜台前。他搞音乐多年,对器物的共振频率有种本能的敏感,此刻站在这支骨笛前,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我想找一支类似的骨笛。”陈风的声音有些发紧,“我父亲摔碎了家里传下来的一支,他很在意。”

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是双很静的眼睛,像深潭里的水,能照见人心里藏着的东西。“在意的不是骨笛。”他放下手里的软布,指尖轻轻点了点骨笛上最深的一道裂纹,“是裂痕里藏着的声音。”

陈风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伸过去,想要触碰那道裂纹。就在指腹即将碰到骨笛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呼啸突然钻进耳朵——不是骨笛发出的,更像是无数根细针同时扎进鼓膜,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猛地缩回手,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一片熊熊燃烧的森林,火光把夜空染成了血红色。一个裹着兽皮的人影跪在火塘边,怀里紧紧抱着一支骨笛,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像在哭,又像在祈祷。那嘶吼声穿过千百年的时光,带着火的灼热和骨的冰凉,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它在疼。”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就像你现在这样,满肚子的声音堵着,却一个音符都发不出来。”

陈风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看着男人推到自己面前的骨笛,裂纹在灯光下明明灭灭,像一串被遗忘的音符。录音棚里的波形图、制片方的催促、母亲的抱怨,此刻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这支骨笛,在雨声淅沥的夜里,散发着一种古老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有人在用骨笛吹奏一支不成调的曲子。陈风盯着骨笛上的裂痕,突然觉得那些缝隙里,或许真的藏着他丢失的东西——那些被技巧和规矩掩埋的、最原始的、会疼会呼吸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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