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僵坐在原告席上。
录音里那句“你爸爸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般的剧痛。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金鱼缸底那不易察觉的白色粉末，浮现出父亲冰箱里被调包的胰岛素…原来，死亡的气息，早已如同跗骨之蛆，悄然缠绕了他和他的家人这么久！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种冰冷的、灭顶的后怕，以及滔天的怒火，在四肢百骸里冲撞燃烧。
他猛地转头看向证人席上的小雨，那个被当作工具、在恐惧中挣扎求生的女孩。
此刻的陈小雨，在播放完录音后，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证人席的栏杆软软地滑了下去，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兽。
她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那宽大的卫衣包裹着她，更显得她渺小无助。
“证人！陈小雨！你怎么样？”
女法警立刻上前蹲下查看。
审判长再次重重敲响法槌：
“肃静！全体肃静！”
威严的声音终于稍稍压制了法庭的喧嚣。
公诉人也快步走到证人席旁，蹲下身，声音放得极其温和：
“小雨？小雨，看着我。别怕，现在安全了。告诉检察官阿姨，这段录音…是什么时候录的？在哪里录的？你为什么要录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小雨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混合的狼狈，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涣散而空洞，充满了巨大的创伤感。
她看向公诉人，又像是透过公诉人看向某个虚无的、充满恐惧的过去。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清晰：
“是…是去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在…在我房间的衣柜里…我躲着录的…”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
“我…我怕…我怕得要死…外婆她…她越来越奇怪…她让我做的事…我…我不敢不做…但我更怕…”
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和自保的本能，清晰地回荡在刚刚恢复安静的法庭里：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做的不够好…或者…或者她知道我其实不愿意…我怕…我怕我也会像爸爸一样…突然就…就成了一个‘意外’！我录音…就是为了…为了留下一点东西…万一…万一我哪天也‘意外’死了…至少…至少有人能知道…知道真相是什么…知道…是谁害的…”
“哇——！”
说到最后，她再也无法控制，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痛苦和负罪感如同山洪暴发，她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少女不该承受的绝望和悲伤，狠狠撞击着在场每一个尚有良知的人的心灵。
女法警和一位迅速赶来的女书记员轻轻扶住她颤抖的身体，低声安慰着。
公诉人站起身，表情凝重而肃穆，她转向审判长，声音沉痛而坚定：
“审判长，各位合议庭成员！证人陈小雨的当庭证词及播放的关键录音，其证明目的和证明力已不言而喻！
这不仅是一起简单的财产诈骗或重婚案件！这背后隐藏着的是令人发指的、针对他人生命健康的长期、系统性犯罪图谋！
张淑芬的行为模式，高度符合一种极其危险的精神障碍——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特征！
她通过蓄意制造或夸大被照顾者（先是其女婿，后是意图控制的李国栋）的疾病，甚至不惜投毒，来维系自己作为‘不可或缺的照顾者’的病态地位，从中获取畸形的满足感和控制权！其手段之隐蔽、用心之险恶、持续时间之长，令人震惊！”
公诉人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蜷缩哭泣的小雨身上，带着深深的痛惜：
“而证人陈小雨，一个未成年少女，长期生活在这样恐怖的精神与人身控制之下，被迫成为帮凶，身心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创伤！
她保存录音的行为，是其身处绝境时仅存的自保本能，是其良知未泯的体现，更是刺破这桩罪恶的关键钥匙！
她的证词及录音，真实、合法，与本案待证事实具有直接、紧密的关联性！我方恳请合议庭依法予以采信！
并基于此，深挖彻查张淑芬过往所有可疑行为，尤其是其前女婿的非正常死亡，还所有受害者一个迟来的公道！”
林晓梅的律师脸色灰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从程序上、从证据的瑕疵上做最后的挣扎，但在铁一般的事实和汹涌的民意面前，最终只是颓然地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夹，低下了头。
他知道，大势已去。
林晓梅的重婚、诈骗或许还能在法律框架内挣扎，但录音中揭示的、张淑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罪行，以及林晓梅可能存在的包庇甚至共谋嫌疑，将把她们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审判长的神情无比严峻。
他看了一眼仍在法警和书记员安抚下啜泣的陈小雨，又看向原告席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李国栋，最后目光落在公诉人提交的录音记录上。
“鉴于案情出现重大进展，涉及严重刑事犯罪线索，且证人情绪极度不稳，本庭宣布——”
审判长声音洪亮，
“今日庭审到此结束！控辩双方及证人需保持通讯畅通，等候法庭进一步通知！休庭！”
法槌落下，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回响。
“咚！”
那声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又像一场更深入、更黑暗的真相挖掘的号角。
人群开始骚动着退场，议论声比来时更加沸腾，充满了震惊、愤怒和后怕。
记者们蜂拥着想要采访李国栋和陈小雨，但都被法警和及时赶到的李妍、社工拦住了。
李国栋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他没有理会那些伸过来的话筒和镜头，他的目光，穿越过渐渐散去的人群，牢牢地锁定了那个被女法警和社工小心搀扶着、依旧在无声流泪、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单薄身影——陈小雨。
他推开身前的椅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