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守住本心
接下来的几日，洛阳城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史思明大军在渑池一线与唐军对峙，攻势暂缓，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等待什么。城内的疫情在柳萱和众多医者的努力下，渐渐得到了控制，虽然仍有零散病例，但大规模的爆发被遏制住了。流民在官府的安抚和有限的赈济下，情绪也暂时稳定。
然而，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慕容芷在柳萱的精心救治下，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但伤势极重，大部分时间仍处于昏睡状态，偶尔清醒片刻，也无法清晰言语，更别提指认元载。这无疑给了元载喘息和运作的空间。
元载果然没有闲着。他一方面不断向长安递送奏章，夸大洛阳漕运管理混乱、叛军细作猖獗的“险情”，暗指赵五御下不严、能力有亏；另一方面，则加紧了对其麾下御史的“督导”，名义上是协助漕运，实则不断寻找赵五及其属下的错处，甚至暗中接触一些不得志的漕运小吏，许以好处，试图从内部瓦解赵五的势力。
赵五对此心知肚明，却暂时无法与元载彻底撕破脸。他深知，此刻洛阳的稳定高于一切。他一面加紧漕运调度，确保前线军粮和城内民食供应，一面暗中令李忱等人严密监控元载及其党羽的一举一动，收集证据。同时，他加大了对漕工和守城兵士的抚恤与犒赏，稳固基本盘。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公文往来、人事调动和银钱粮秣的流转中激烈进行。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柳萱的存在，成了赵五内心一处难得的安宁。
她似乎完全不受外界风波的影响，每日除了照料仍在恢复的慕容芷和确保赵江月彻底康复外，便是带着常嬷嬷和几个自愿帮忙的妇人，在漕运司后院辟出的一间静室中，整理药材，配制丸散，无偿分发给城内依旧缺医少药的贫民和流民。她医术高超，待人却冷淡，从不接受谢礼，也鲜少与外人交谈，但那精准的用药和偶尔流露出的对贫弱者的怜悯，让她在底层百姓中悄然赢得了“冷面观音”的名声。
赵五时常在忙碌间隙，远远地看着她。看她专注地捣药，看她耐心地教导常嬷嬷辨识草药，看她偶尔抱着已然与她亲近的赵江月，指着院中的花草低声说着什么。孩子似乎格外依恋这个“凉凉的姨姨”，在她怀中总是格外安静乖巧。
每当此时，赵五心中便会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那是亡妻血脉的延续，是乱世中意外寻回的亲情，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他会想起那夜月光下她的眼泪，想起她与蓁蓁相似的轮廓下，那截然不同的、清冷而坚韧的灵魂。
这一日傍晚，赵五处理完积压的公文，信步走到后院。只见柳萱正坐在一株老梅树下，就着最后的天光，翻阅一本泛黄的医书。赵江月趴在她膝边的软垫上，摆弄着几个柳萱用草药给他缝制的香囊，已然睡着，身上盖着柳萱的素色披风。常嬷嬷在不远处安静地缝补着衣物。
夕阳的余晖透过梅枝，洒在柳萱身上，为她清冷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此情此景，静谧安然，竟不似在烽火连天的乱世孤城。
赵五放轻脚步走近。柳萱察觉到动静，抬起头，见是他，微微颔首，并未起身。
“看什么书？”赵五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轻声问。
“《千金翼方》，孙真人所着。”柳萱合上书，封面已然磨损，“师傅留下的，有些地方批注不清，我再核对一番。”
“萱姑娘医术精湛，远胜寻常郎中。”赵五由衷赞道。
柳萱摇摇头：“山野之学，不足挂齿。比不得太医署诸位博士。”她语气平淡，并非谦虚，而是陈述事实。
赵五看着她，忽然道：“待此间事了，洛阳稳定下来…你可愿…留在府中？江月他…需要你。这洛阳城的百姓，也需要你这样的良医。”他这话说得有些犹豫，带着试探。他知道柳萱性子清冷，不喜拘束，更未必愿意卷入他这复杂的官场漩涡。
柳萱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轻声道：“我本山野之人，随性惯了。留在府中…恐多有不便。”她顿了顿，看向熟睡的赵江月，眼神柔和了一瞬，“至于江月…待他大安，我…或许会离开。”
赵五的心微微一沉。果然…
然而，柳萱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愣住：“不过，在离开之前，我或许会在城中开一间小医馆，只诊贫苦，不涉权贵。如此，既可行医济世，亦能…偶尔看看江月。”
她这话，竟是给了彼此一个缓冲和余地。既保持了她想要的自由，又未完全割断与这唯一的亲情的联系。
赵五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失落，有释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她活得如此清醒而通透，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在不违背本心的前提下，安放那悄然复苏的情感。
“好。”赵五点头，尊重她的选择，“若开医馆，有何需要，尽管开口。”
“嗯。”柳萱轻轻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夜幕缓缓降临，星子初现。远处传来巡夜兵士的梆梆子声，提醒着人们，这短暂的安宁是何等脆弱。
就在这时，李忱快步走来，脸色凝重，递上一封密信：“大人，潼关王帅密函！”
赵五神色一凛，立刻接过，就着廊下灯笼的光线迅速浏览。信是王思礼亲笔所书，内容简短却石破天惊：史思明部将有异动，疑似分兵绕过渑池，意图穿插至洛阳后方，切断漕路！另，长安有密报，陛下对洛阳近日“事故频发”甚为不满，已遣中使（宦官）前来“巡视”，不日将至！中使…与元载过往甚密！
赵五捏紧信纸，指节发白。
前有叛军奇兵威胁漕路生命线，后有皇帝钦差带着问责之意与政敌勾结而来！
真正的狂风暴雨，终于要来了。
他抬头看向柳萱，沉声道：“萱姑娘，恐怕…这洛阳，又要起风浪了。”
柳萱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惊慌，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风雨来时，守住本心即可。”
赵五深吸一口气，将密信收起，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
是啊，守住本心，迎战风雨。为了这城，为了这人，也为了…那未曾熄灭的希望。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