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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室的白昼是规整的、按部就班的。而夜晚,当大多数科室的灯光熄灭,走廊里只剩下安全出口幽绿的微光时,这里便呈现出另一番光景。今晚轮到我值夜班。

所谓的夜班,并非需要通宵达旦地工作,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存在,应对可能出现的紧急电话或文件,确保这座庞大的行政机器在理论上永不停转。对于我这样的新人,夜班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融入体制节奏的隐性课程。

张主任下班前,背着他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到我桌前,敲了敲桌面:“小林,今晚你盯着。没什么大事,内线电话本在值班室抽屉里,有急事按流程处理,拿不准的,给我家打电话。”他报出一串号码,我赶紧记在手心。这就是信任的初步交付,连同他家的电话号码一起。

“放心吧主任。”我应道。

王伯年老师临走时,则往我桌上放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茶叶,香气清冽。“提提神。夜里静,正好看书。”他言简意赅,眼神里是长者对晚辈的寻常关照。

偌大的办公室,最终只剩下我一人。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窗外省城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带。白天的喧嚣、各种请示汇报的声音、打字机的嗒嗒声,此刻都沉淀下来,只剩下我和满室的文件档案、以及它们所承载的无声的秘密。

我给自己泡了杯王老师给的茶,清雅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摊开带来的书,却有些看不进去。这种独占空间的静谧,让人心生一种奇异的责任感,仿佛整栋大楼的重量,都轻轻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约莫九点多,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是皮鞋的清脆,而是布鞋的软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沙沙的,带着点神秘。

脚步声在办公室门口停下,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是机要室的老白,白敬业。他五十多岁年纪,身材干瘦,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挂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近乎淡漠的表情。他手里端着一个锃亮的铝制饭盒。

“林干事,值班呢?”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夜间特有的松弛感。

“白师傅,您也没下班?”我连忙起身。机要室的人,身上自带一种特殊的光环,他们接触的是最高密级的文件,是信息链的源头,但平日里他们又最为沉默低调。

“有点收尾工作。”他晃了晃饭盒,“弄了点宵夜,一起吃点?”

我有些意外,老白在单位是出了名的独来独往,很少与人交际。我点点头:“那我不客气了,白师傅。”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饭盒,里面是切得整齐的卤豆干和几片酱牛肉,旁边还有两个白面馒头。“家里老婆子做的,干净。”他递给我一双用报纸细心包好的筷子。

我们就这样就着茶水,吃起了简单的宵夜。起初只是闲聊,问我家是哪里的,来单位习不习惯。几口食物下肚,气氛松弛了不少。

“这大楼啊,白天是人办公的地方,”老白抿了口茶,望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到了晚上,是文件和故事办公的地方。”

我心中一动,感觉他话里有话。

“林干事,你是个细心人。”老白忽然转过头,看着我,那双平日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王老师那份春耕报告的数据,你校勘得仔细。”

我心中一惊,这事连机要室的老白都知道了?机关里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应该的,白师傅。”我谨慎地回答。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紧张。“是好事。这楼里,多几个像你这样较真的人,不是坏事。”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有些文件,白天看着是一种意思,晚上静下心来再看,又是另一种意思。有些数据,摆在台面上是一个样,跟别的数据对着看,又是另一个样。”

他拿起一块卤豆干,细细地嚼着:“就像这豆干,单吃是香,配上这酱牛肉的咸鲜,味道才更厚实。看文件也一样,不能光看它本身,还得看它前后左右,看它没写出来的那些。”

我屏住呼吸,感觉老白似乎在向我传递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经验。他是在点拨我?为什么是我?

“白师傅,您的意思是……”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沧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人老了,爱唠叨。看你晚上一个人值班,过来搭个话。”他站起身,收拾好饭盒,“这大楼值夜班,有个规矩,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别好奇,别去找。有些门,关着就让它关着。”

这话说得我后背有点发凉。这栋建于五六十年代的苏式大楼,走廊深长,房间众多,难道真有什么怪谈不成?

“谢谢白师傅,我记住了。”我点头。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对了,上周省委办公厅转过来一份关于沿海地区乡镇企业股份制改造试点的内部参考,密级不高,但思路很新,就放在资料室左边第三个铁皮柜最下面一层,落灰了。年轻人,多看看没坏处。”

说完,他冲我点点头,便端着饭盒,踏着那沙沙的布鞋声,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心里却波澜起伏。老白今晚的出现,绝不仅仅是分享宵夜那么简单。他那番关于“看文件要对着看”的议论,以及最后那句看似随意的“指点”,都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插入了我认知的锁孔,但并未完全拧开。

他在暗示我什么?是看问题的方法?还是特指某份文件?那份关于股份制的内参,为什么特意告诉我?是觉得与我当前的工作有关,还是另有深意?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零星驶过的车辆,尾灯拉出红色的光轨。这座沉默的大楼,在夜晚似乎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它不再仅仅是规则的、层级的,更是充满了隐秘的通道、无声的交流和需要用心去decipher的密码。

老白是这密码的守护者之一,而他今晚,似乎向我这个新人,透露了一点点解密的规则。

“有些门,关着就让它关着。”我回味着这句话。这是警告我不要窥探不该知道的,还是暗示我,有些门后的真相,需要足够的智慧和时机才能打开?

夜班的孤独感被一种混合着好奇、警惕和隐隐兴奋的情绪取代。我回到座位,拿起笔,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我知道,从今晚起,我看待这间办公室、这些文件、乃至这座大楼的眼光,已经不一样了。

青萍之末,风已起。而我在这深夜的机关里,听到了第一声微弱的回响。这回响来自老白那双布鞋的沙沙声,来自他那包卤豆干的香气,更来自他那几句看似平常却耐人寻味的话语。

我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滋味清苦,却回味甘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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