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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研究室的日子,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漩涡。我每天依旧早早到办公室,拖地、打水、擦拭那张陪伴了我数月的老式藤编暖水瓶,然后埋首于无穷无尽的文件和报告中。

那份关于数据造假的报告,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声息。周副秘书长那次意味深长的谈话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老张看我的眼神恢复了往常的和气,偶尔还会指点我几句公文格式的细微讲究。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仿佛我身上被贴上了一个“不安分”的标签。

这天,研究室接到一个紧急任务——为即将召开的全省经济工作座谈会准备背景参考资料,重点是梳理沿海地区发展乡镇企业的先进经验,并分析其对内陆省份的借鉴意义。时间紧,任务重,张主任召集我们开了个短会,把任务分解下去。

我分到的部分,是整理苏南地区“一镇一品”特色产业集群的形成机制。这活儿琐碎,需要查阅大量的报刊、内部通讯和零散的调研报告。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扎进了资料室和档案堆里,像个考古学家一样,从故纸堆中挖掘有用的信息。

我并没有满足于简单的摘抄和罗列。在整理过程中,我发现这些材料虽然都强调“政府引导、市场运作”,但侧重点各不相同,有些甚至相互矛盾。有的过分强调政府规划的作用,把成功简单归因于领导的“高瞻远瞩”;有的则片面鼓吹“无为而治”,忽视了基层政权在基础设施建设、初期培育上的关键投入。

这让我想起了在清河县调研时看到的场景,那些渴望致富却又缺乏门路的农民,那些在旧体制束缚下艰难转型的社队企业。苏南的经验固然好,但能简单照搬吗?我们省的情况,特别是广大农村地区的现实条件,与苏南相比,差异何在?

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动笔。在完成规定的资料梳理后,我利用晚上加班的时间,悄悄写了一篇简短的附记。我没有质疑任何材料的真实性,而是试图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进行一点粗浅的对比和思考。我着重分析了我们省与苏南在区位交通、工业基础、民间资本活跃度以及基层干部思想观念等方面的差异,并提出,学习苏南经验,关键可能不在于复制其“有形”的模式,而在于理解其“无形”的机制——如何激活民间活力,如何让基层干部更有为、更会为。

写完后,我看着那几页略显青涩却凝聚了我真实思考的文字,犹豫了一下。按照规定,我只需要上交整理好的资料汇编即可。这份附记,属于“画蛇添足”。想起上次数据报告的“前科”,我几乎想把它揉成一团扔掉。

但最终,我还是把它夹在了厚厚的资料汇编最后面,用一张便签纸注明:“个人一点不成熟的思考,供领导参考。”我想,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无视,或者再挨一次不点名的批评。但如果……万一能提供一点点不同的视角呢?

资料汇总后,由张主任统一审核,然后报送办公厅。

两天后的下午,我正对着一份关于节约办公用品的通知稿咬文嚼字,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了。是张主任打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小林,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那份附记惹祸了。难道我的“不成熟思考”又触碰了什么忌讳?怀着志忑不安的心情,我快步走到张主任办公室。

推门进去,发现张主任正站在办公桌旁,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些许兴奋的神情。他手里拿着一份材料,我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我们报送上去的经济座谈会参考资料。

“小林,你过来。”张主任把我叫到身边,指着那份材料最后我写附记的地方,“这个,是你写的?”

“是……是我写的一点想法,主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小心翼翼地问。

张主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感慨:“刚才周副秘书长的秘书小刘过来,说副秘书长看了我们报上去的资料,特别指出了后面这篇附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副秘书长说……”张主任模仿着领导的语气,虽然学得不太像,但意思传达得很清楚,“‘政策研究室这回提供的材料有点意思,特别是后面那点思考,虽然浅,但角度不错,知道结合省情想问题了,不是简单的资料搬运工。告诉写这个材料的同志,继续保持这种联系实际的思考习惯。’”

我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批评,而是……肯定?

张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真心的笑容:“行啊,小林!没想到你还真入了周副秘书长的法眼。‘小伙子不错’,这可是副秘书长亲口说的!”

“小……小伙子不错?”我重复着这简单的五个字,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之前所有的志忑、怀疑和自我否定,在这句朴素的夸奖面前,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是啊!”张主任显然也很高兴,自己部门的工作得到了大领导的肯定,“副秘书长还特意问了你的名字。林致远,对吧?这回算是挂上号了!”

从张主任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脚下的步子都有些发飘。走廊里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似乎都格外明媚。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文件和用了半瓶的墨水,第一次觉得这些枯燥的东西,仿佛也焕发出了一种别样的光彩。

“怎么了,小林?主任找你什么事?”对桌的老张探过头,好奇地问。他显然注意到了我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没什么,张老师。就是之前报上去的那份参考资料,周副秘书长看了,说……还行。”

老张是何等精明的人,从我细微的表情和语气中早已窥见端倪。他呵呵一笑,端起茶杯,意味深长地说:“是吗?‘还行’从领导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是‘很行’了。致远啊,机遇这东西,说来就来,抓住了,就是你的造化。”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这次所谓的“偶然的赏识”,真的只是偶然吗?是因为我那篇或许并不算出彩的附记,还是因为之前那份关于数据造假的报告,已经在领导心里留下了某种印象?抑或是两者皆有?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老张说得对,机遇似乎真的敲了一下门。而我能做的,就是继续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无论是起草一份微不足道的通知,还是思考关乎全省发展的大问题。

我拿起笔,重新摊开那份关于节约办公用品的通知稿,一字一句地重新斟酌起来。只是这一次,我的心情,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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