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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戎围城的第十日,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函谷关的城头上。雾气里浮着颗刺目的红星,不是初升的朝阳,是荧惑——那颗被《夏小正》称作“执法之星,其色赤”的火星,此刻正悬在西天,亮得扎眼。尹喜登上观星台时,星轨仪的青铜指针正死死咬着西方天幕的刻度,针尖微微发颤,却寸步不离荧惑的方位——这颗星停在函谷关对应的星位上已有三日,光带如条赤红的绸带,牢牢系在星轨间的黄道上,纹丝不动,连晨雾都没能冲淡它半分戾气。

“《甘石星经》说‘荧惑守关,主久战’。”尹喜用朱砂笔在星图上描出荧惑的轨迹,笔尖划过之处,留下道暗红的弧线,像道凝固的血痕,在泛黄的帛布上格外狰狞。他指尖点在星图的“函谷”标记上,那里正被荧惑的光带覆盖,“你看这星轨,前三日在这方寸之间只挪了半寸,今日更是纹丝不动。天象示警,这场仗不是三五日能了的,得做长守的打算。”

观星台的石案上,摆着七日前的星图,那时的荧惑还在向东缓缓移动,光带也只是淡淡的橘红。不过七日,它便停驻、转亮,赤红如燃,像有双无形的手,突然攥住了这颗游走的星,将它钉在了函谷关的天顶。

守台老卒捧着刚沏的苦茶过来,粗陶碗里的茶沫子在热水里打着转,一圈圈晕开,像荧惑周围那圈朦胧的光晕。“先生,您尝尝这新采的苦苣茶,败火。”老卒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眼泡肿得发亮,“犬戎昨夜又攻了半宿,撞车撞得关门都松了缝,赵大牛那队人守在南垛,快熬不住了——后半夜换岗时,好几个小子站着都能打盹,甲胄往城砖上一靠,‘咚’的一声才惊醒。”

尹喜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凉意,混着茶水的苦涩漫过舌尖,像吞了口关外的寒霜。他望向关城方向,晨雾里隐约能看见城头晃动的人影,那是换岗的士兵,动作迟缓得像灌了铅。“让张诚来,我有话说。”

老卒刚要转身,尹喜又补充道:“把昨夜的战报也取来。”

战报是竹简串成的,沉甸甸地压手。上面记着:犬戎昨夜三更至五更攻南垛七次,撞车损毁三辆,守军箭矢耗损过半,阵亡十二人,重伤二十七人……最末行写着赵大牛的批注:“弟兄们眼都红了,再这么拼,怕是撑不过五日。”

尹喜摩挲着竹简上的刻痕,正沉思时,台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张诚赶来了,甲胄上还沾着昨夜的血渍,暗红的斑块被晨雾浸得发乌,在青铜甲片上晕成不规则的形状。他眼下的乌青比星轨仪底座的铜锈还深,像两块贴在脸上的淤青,手里的长刀斜挎着,刀身豁了个指甲宽的口子——那是昨夜格开犬戎小头目的狼牙棒时崩的,缺口处还留着狼牙的齿痕。

“先生,您叫我?”张诚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烽火熏过的木头,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喉咙的摩擦声。他抬手抹了把脸,蹭下些泥灰,露出底下疲惫的肤色。

尹喜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向西方天幕。张诚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荧惑星在雾中亮得灼眼,光带边缘泛着细碎的红光,像烧红的铁水在流淌。“这星……”张诚皱起眉,“比昨日更亮了。”

“你看荧惑。”尹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它不走,敌就不退。硬拼下去,不等他们破城,咱的人先扛不住。”他从案头取过张竹简,上面用墨笔绘着关城的布防图,南垛、北崖、中关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旁边注着各段的兵力。“从今日起,士兵分三班轮换,每班守四个时辰,必须保证睡足三个时辰——《黄帝内经》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星象也讲阴阳调和,昼为阳,夜为阴,人若阴阳失衡,困乏如泥,再好的星象也护不住城。”

张诚盯着荧惑星,光带赤红得有些吓人,像条盘踞的赤蛇,正盯着关城吐信。“可犬戎攻势这么猛,昨夜撞车都快把关门撞塌了。”他急道,“若是轮换着守,万一他们看出破绽,趁换岗时猛攻……”

“破绽要故意露给他们看。”尹喜打断他,指尖在布防图上圈出关后的秘道入口,那里画着个小小的“幽”字,“你让人白日里故意在城头打盹,篝火也烧得稀些,箭壶里只插半壶箭,让他们觉得咱快撑不住了。”他顿了顿,指尖点在荧惑的光带上,“《甘石星经》说‘荧惑色赤,主敌躁进’。这星越亮,敌兵的心越急,见咱‘疲弱’,只会攻得更猛,正好中了咱以逸待劳的计。”

张诚仍是不解,手指在布防图上敲着南垛的位置:“赵大牛那队人刚换下来,若是故意示弱,他们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让他们咽。”尹喜的目光扫过星图上的荧惑,“荧惑守关,守的就是个‘稳’字。这星在天上驻着,是在教咱沉住气。”他从案头拿起枚龟甲,是昨夜占卜所得,裂纹如荧惑的光带,蜿蜒却不断,“你看这龟甲,裂纹虽多,却无断处,正是‘久战而不绝’之象。要想不绝,就得留有余力——轮换是留力,示弱是诱敌,两者缺一不可。”

老卒在一旁添柴,观星台的铜炉里,艾草与松脂的烟气袅袅升起,与晨雾缠在一起,飘过星轨仪时,恰好遮住了荧惑的光带。尹喜望着那团烟气,忽然道:“再传一令,让伙房每日加一锅羊肉汤,给轮岗的士兵补补。”他想起《甘石星经》“荧惑守,需补阳”的说法,羊肉性温,恰能补士兵的阳气,“汤里多放些生姜,驱驱寒气。”

张诚接过布防图,竹简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再次望向荧惑星,晨雾渐散,那颗红星愈发清晰,光带如血,映得西天都泛着微红。“俺这就去安排。”他转身要走,又被尹喜叫住。

“告诉赵大牛,”尹喜的声音带着些许温和,“他那队人先歇足一日,明日换岗时,我要看见他们眼里的光,像这荧惑一样亮。”

张诚应着,脚步轻快了些。走下观星台时,他看见几个士兵正对着荧惑星议论,有个新兵问:“这红星老在那儿不动,是在盯着咱吗?”老兵拍了拍他的肩:“先生说,是在教咱怎么打仗呢。”

观星台上,尹喜将朱砂笔放回笔洗,清水瞬间被染成暗红。他望着星轨仪上静止的铜针,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洛阳太学,太傅指着浑天仪说:“荧惑虽主兵灾,却也示兵道,因其性烈,故需以柔克之。”那时不懂,此刻望着这颗驻轨的红星,才算真正明白——久战之道,不在猛冲,在蓄力;不再硬扛,在巧诱。

晨雾彻底散去,阳光洒在观星台的星图上,将荧惑的轨迹照得透亮。尹喜知道,从今日起,这场仗的节奏,要由他们来定了——像那颗驻轨的荧惑,看似静止,实则每一刻都在积蓄力量,等待破局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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