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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的夜比寻常更沉。

自缢的白绫还悬在房梁上晃,像一条未完成的判决,在风中轻轻摇曳。

徐延年被太医灌下参汤后蜷缩在锦被里,面色青灰如纸,喉间仿佛塞了一团浸血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嘶鸣:“三成……枢密……先帝……”声音微弱却执拗,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遗言。

守夜的小丫鬟听得心惊肉跳,手一抖,茶盏摔在青砖地上碎成星子,清脆之声划破死寂。

老管家慌忙捂住她的嘴,眼神却死死盯住窗外——树影婆娑之间,两个玄色身影一闪而过,靴底无声碾过湿泥,正是宫里派来“探望圣体”的暗卫。

他们不是来救人的,是来封口的。

与此同时,七王府书房内烛火轻颤,烛芯“噼”地爆了个花,火星溅落在黄铜烛台边缘,转瞬熄灭。

苏锦黎缓缓放下手中的《正音巡行章程》,指尖停在“连坐”二字旁,用力一按,仿佛要将这两个字钉入木案。

她眉宇紧锁,目光沉静如深潭,却藏着风暴将起的预兆。

韩四娘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潮湿的雨气。

她刚收了线人传回的密报,袖口还在滴水,墨迹洇开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徐尚书醒后胡言乱语,偏生句句扎在枢机上。”她低声禀报,语气凝重,“宫里的人已经封了尚书府前后门,不准一人出入。可东市茶楼今早已有流言——‘先帝也沾了礼器的铜臭’。”

苏锦黎没有立刻回应。

她只是静静看着那本章程,仿佛在听一场看不见的辩论。

片刻后,韩四娘将一方染了墨痕的纸笺推至案前:“裴评事刚让人送来的,说是《礼器弊案连坐考》的誊本。”

苏锦黎展开纸笺,入目是裴文昭刚劲有力的小楷,笔锋凌厉如刀刻石。

名单从工造司监工、礼部侍郎,一直延伸到已故的前太常寺卿,每一个名字旁都标注着“知情不报”或“分利有据”的批注,条理清晰,证据链严密得令人窒息。

这不是简单的控诉,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算序曲。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白日里裴文昭来王府时的模样——乌木腰带系得极紧,衣襟绷直,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站在廊下,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礼器欺天,若只罚活人,那些被冤死的匠魂如何瞑目?二十年前陈拙之死,便是今日之祸根。”

窗外的雨忽然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新铸的测音钟上,发出清越的响声,裹挟着水珠溅进窗棂。

那钟声并不悦耳,反而带着某种金属冷却时的冷冽与警示意味。

苏锦黎伸手摸向案头那枚律磬,铜面尚存熔铸时的余温,仿佛仍在呼吸。

二十年前,陈拙临刑前那一声怒吼犹在耳边:“音不可欺,心不可昧!”他曾是当世最负盛名的乐官,因坚持礼乐器物必须合律合规,触怒权贵,最终以“妄议朝政、蛊惑民心”之罪被处斩。

他的尸体被弃于西山荒野,无人收殓。

而如今,徐延年的呓语、裴文昭的卷宗、西山地道中发现的残损模具,竟在这雨夜里被这钟声悄然串联起来——旧势力的脓包终于破了,脓血汩汩流出,虽腥臭刺鼻,却是疗愈的开始。

“去请裴评事明早来府里。”苏锦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再派人盯着枢密院周大人的马车,他这两日该往宫里跑得勤了。”

韩四娘应了一声,转身欲走,脚步却顿了一下。

她瞥见主子案头的《正音巡行章程》,最末一页不知何时添了一行小字:“凡礼器监造,须有民间乐师、国子监博士共验,违者连坐。”墨迹未干,晕开一小片水痕,不知是渗入的雨水,还是无意滴落的烛泪。

这一笔,不只是制度修补,更是对权力垄断的宣战。

三日后,尚书府依旧封锁森严,禁声令如铁幕压城。

府中上下噤若寒蝉,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然而,宫中却起了波澜。

御书房外,一名值夜的小太监红着眼眶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浑身颤抖。

他奉命守在徐尚书病榻前两日,亲眼见证那位曾权倾朝野的老臣在弥留之际突然睁眼,喉咙里挤出一声尖锐的呼喊——不是“饶命”,不是“冤枉”,而是一个谁都没听过的名字:“陈九!”

那声音穿透雨幕,刺破寂静,仿佛来自幽冥。

陈九是谁?

没人知道。

史册无载,档案无录,甚至连裴文昭翻遍刑狱旧档也未能寻得此人踪迹。

但这个名字的出现,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多年的黑匣。

当晚,苏锦黎召见裴文昭。

两人在密室相对而坐,油灯昏黄,映照出彼此眼中的警惕与决意。

“陈九可能是当年西山铸坊的主匠之一。”裴文昭翻开一本泛黄的手札,“我曾在一份残卷中见过这个名字,标注为‘音律校正使’,负责调校祭天编钟的频率。后来整个团队莫名解散,资料尽数销毁。”

“所以徐延年记得他?”苏锦黎问。

“或许不止记得。”裴文昭眼神一凛,“也许……他是唯一活着的知情人。”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四娘匆匆进来,递上一封密信:枢密院周大人昨夜秘密入宫三次,最后一次停留逾两个时辰,出来时脸色惨白如纸。

“他在求保命。”苏锦黎冷笑,“说明他知道的事,已经开始反噬。”

雨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打在屋檐上,像无数细针落地。

七王府檐角的测音钟再次轻晃,清越的余音漫过红墙,穿过宫城高耸的飞檐斗拱,飘向深不可测的内廷。

这钟声不再只是测量音律的工具,它成了某种象征——真相的回响,纵使被压制多年,终究会循声归来。

而在皇宫最深处,御案之上,一份从未公开的奏折静静躺着,封面写着四个朱砂小字:“礼器溯源”。

翻开第一页,赫然列着三个名字:徐延年、周承业、陈九。

最后一个名字,被人用墨重重圈起,旁边批了一句猩红小字:“已除。”

雨停了。

钟声渐远。

但有些东西,再也无法归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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