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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偏阁,火盆里的灰烬还未散尽,一缕青烟盘旋而上,映得皇帝半边脸明暗交错。

他坐在紫檀案后,指尖轻叩扶手,目光落在那只空了的铁箱上。

三枚金令箭,只余其二——兵部调令已焚,北镇抚司密诏与先帝遗诏副本静静躺在箱底,如同蛰伏多年的刀锋,终于等到了出鞘前夜。

窗外天色微白,宫道上传来零星脚步声,内侍们尚不知昨夜乾元殿中发生了什么。

唯有魏箴知道,那一夜,皇帝召见了三位早已致仕的老阁臣。

三人皆是先帝朝因直言进谏被贬的清流旧臣,二十年来隐居乡野,门生断绝。

可就在昨夜,他们竟同乘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由宫侧小门悄然入宫,在偏阁密谈逾两个时辰,全程无录、无签、无见证。

魏箴跪在七王府书房外时,双手仍止不住地发抖。

他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末了低声道:“陛下说话极轻,但我听见了一句——‘当年你们替我背了罪,如今,该轮到我为你们正名了。’”

萧澈坐在主位,指节缓缓敲击桌面,眸光深不见底。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向苏锦黎:“你觉得,他是真昏了二十年,还是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

苏锦黎站在窗前,晨风拂动她的衣袖。

她望着皇宫方向那层层叠叠的飞檐,声音很轻:“若他真是病入膏肓,怎会记得每一笔朱批的错乱?怎会保留母亲日记残页?又怎能在停药三日后,便恢复清明?”她顿了顿,“他不是醒来了……他是从未真正睡过。”

许鹤龄就候在门外,听传唤后战战兢兢进来。

他奉命记录皇帝近来饮食变化,此刻低声回话:“自昨日起,皇上每餐必加一碗酸梅汤,说是解腻。御膳房不敢问,只得照办。”

“酸梅汤?”萧澈冷笑,“乌鸡补气,枸杞安神,偏偏这汤里加的是乌梅、山楂、甘草——全是疏肝理气、醒神开窍之物。”

苏锦黎眼神一凝:“迷心散虽缓释,但长期沉积体内,会有轻微麻痹之效。酸梅汤能促代谢、清余毒,绝非偶然偏好。”她看向赵九龄,“查一下,这方子是谁提的?”

“回王妃,”赵九龄抱拳,“是今晨新调来的老御医陈伯安,说是奉了‘旧人嘱托’,专为调理圣体旧疾。”

“旧人?”萧澈眸光骤冷,“怕是指我母妃吧。她生前最善用药膳调养神志,父亲记了这么多年……一点没忘。”

书房陷入短暂沉默。

一场看似由他们掀起的风暴,此刻却显露出更深的轮廓——皇帝不是被动等待真相揭露的人,而是早就在暗处布好了局。

他们的行动,或许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契机。

“所以,我们不是揭开了黑幕,”苏锦黎缓缓道,“我们只是帮他点燃了引线。”

萧澈站起身,大步走向密室。

林承业已被押至地牢,不再以宾客相待。

这一次,他不需要再追问药物来源,也不再纠缠过往细节。

他在案上摊开一张京城舆图,指尖点向七处红圈标记的位置。

“这是尚药局名下七座私设药库,不在户部备案,不受太医院监管。”萧澈声音低沉如铁,“你告诉我,谁在管?”

林承业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纸。

他哆嗦着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每月初七,”萧澈逼近一步,“一辆无牌马车出入义庄,车上运的不是棺木,是药材。而巡查之人,是你亲口供出的秦嬷嬷——国公夫人的心腹,三年前‘暴毙’于家中。”他俯身盯着对方,“你说她每月亲自巡查,那你可知,她去的是哪一处?”

林承业浑身一颤,嘴唇剧烈抽动。

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城……西。”

赵九龄当即下令封锁所有据点。

四更天时,回报传来:六处药库已空,器物清扫一空,连地砖都被翻洗过;唯剩城西一处地下库房尚有余温,灶台未冷,墙角残留半袋未燃尽的药渣。

“有人刚走不久。”赵九龄沉声道,“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身份痕迹。”

苏锦黎听完汇报,久久未语。

她转身走向内室,取来一件深灰斗篷披上,又将一支细银簪藏入袖中。

“我要去一趟城西。”她说。

“王妃不可!”赵九龄急拦,“那里已是险地,万一还有埋伏——”

“正因为危险,才必须我去。”她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他们清空六处,独留一处余温未散,不是疏忽,是故意留下的线索,或是……陷阱。但无论是哪种,我都得看看,到底是谁,在跟我们下这盘棋。”

萧澈看着她,终是点头:“让暗卫在外围布防,不准靠近,只许接应。你若三刻不归,立刻强攻。”

苏锦黎颔首,掀帘而出。

夜色如墨,她融入街巷深处,身影渐行渐远。

当她抵达城西废弃药库外围时,风正紧。

荒院破败,杂草丛生,唯有地窖入口一丝热气隐约飘出。

她绕至侧墙,找到一处通风井,蹲下身,伸手探入泥土与碎石之间。

指尖忽然触到一片焦黑的纸屑,嵌在墙角灰烬里。

她轻轻拾起,借着微弱月光辨认——

纸上残存几字,墨迹烧灼扭曲,但仍可辨识:

“……癸未年四月十七,寒髓散入库”夜风如刀,割过荒院断壁残垣。

苏锦黎蹲在通风井口,指尖仍捏着那片焦纸,月光下字迹如血——“……癸未年四月十七,寒髓散入库,标记‘东宫用’”。

她瞳孔骤缩。

寒髓散,名义上是温补肾阳的宫廷秘方,实则是经年累月侵蚀神志的慢性毒药,与皇帝体内查出的“迷心散”同源异流。

而“东宫用”三字,却如一把冰锥刺入脑海——太子所用药材,竟也出自这些不见于册的私库?

她缓缓翻动纸屑背面,边缘炭化严重,但一角残留的朱批印痕隐约可辨:一枚半残的凤纹火漆,正是安国公府内务司独有的封缄印记。

手指一偏,又触到地砖缝隙里的异物。

她拨开灰土,一枚铜钉静静嵌在石缝中。

钉身细长,尾端刻有极小的“安工贰”三字,形制古拙,非市面流通之物。

这是安国公府匠作司特供王府修缮所用的定制钉,十年内仅用于府邸翻修、祠堂重筑等要务,外人不得取用。

她冷笑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好一个祖坟修缮……原来不止喂皇帝吃药,连太子——也是药罐子里养出来的棋子。”

这一瞬,所有线索骤然串联。

皇帝长期服药,神志受控;太子自幼体弱,常年调养于太医院偏阁,所用药方皆由内廷直供,从未公示。

若其成长过程亦被寒髓散渗透,那便不只是病弱,而是从心智到性情,全都被精心塑造成适合掌权的模样——一个听话的储君,一个不会追问前朝旧案、不会触动世家根基的傀儡。

而这背后,牵线的手,竟一直来自安国公府。

她将铜钉收入袖囊,正欲起身,远处街角忽有犬吠突起,夹杂着铁靴踏地之声。

她立刻伏低身形,贴墙潜行至另一处塌陷的屋檐下。

借着破瓦间隙望去,两名黑衣人疾步穿过荒院外围,腰间佩刀未出鞘,步伐却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私兵。

他们并未进入地窖,只是在院门外短暂停留,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哨,轻轻吹响一声极低的鸟鸣。

片刻后,院内通风井下方传来两记叩击回应。

苏锦黎屏息凝神。

这不是搜查,是接应。有人在撤离后,仍在监视此地动静。

她悄然退离,沿原路返回。

刚跃出巷口,赵九龄已带暗卫候在街尾马车旁。

“王妃!”他低声迎上,“李崇义刚递来急报——安国公以‘修缮祖坟’为由,调动私兵三百人,今晨巳时已离府,行踪不明。另,西北节度使使者昨夜入京,入住鸿胪驿馆,闭门谢客,未通任何拜帖。”

苏锦黎立于暗处,目光微沉。

三百私兵离府,绝非小事。

安国公虽贵为勋臣,但私调兵力早已触犯禁令,除非……他背后有更大的势力默许,甚至授意。

而西北节度使,向来与京城世家往来密切,尤其与安国公府有姻亲之盟。

此时悄然遣使入京,时机太过巧合。

她忽然笑了,笑意冷冽:“他们怕了。”

赵九龄一怔:“王妃?”

“他们清空六处药库,独留城西一处余温未散,不是疏忽,是试探。”她缓缓道,“他们在等我们追查,等我们慌乱,等我们把证据呈上御前——然后,一举反扑,定我们构陷宗室、动摇国本之罪。”

她抬眼望向皇宫方向,灯火寥落,却如蛰伏巨兽之眼。

“所以,我们不急。”

她转身走向马车,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即刻放出风声,就说七王府已整理出《宗嗣辨正疏》,连同《贞悯碑》拓片,将于三日后送入内阁公示,请诸阁老共议宗法正统。”

赵九龄心头一震:“《贞悯碑》?那是先帝为废太子所立的隐碑,记载当年夺嫡冤案……若公开拓片,无异于掀翻整个东宫根基!”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坐不住。”她掀开车帘,步入车厢,“百姓不怕谎言,只怕沉默。他们怕的不是真相,是百姓开始读真相。”

马车驶离街巷,夜色重新合拢。

回到王府,她未唤侍女,独自步入书房,从暗格取出一本新册子。

封面无名,唯题《奴婢录·续编》四字,笔迹清峻,似是萧澈手书。

她翻开第一页,空白纸上,一枚胭脂唇印静静躺在右下角,微微泛红,仿佛刚刚落下。

她指尖轻抚那抹红痕,眸光微动。

这是当年母亲身边大丫鬟留下的证词录本。

初版《奴婢录》记录了生母被害当日的所有细节,却被国公夫人一把火烧尽。

如今这本,是她与萧澈历时数月,重新寻访旧仆、拼凑记忆而成。

而那枚唇印,属于唯一活到今日的贴身婢女——青梧。

她合上册子,置于案头,正欲吹灯就寝,窗外忽有风掠过檐角。

她警觉抬头。

一道黑影跃过院墙,落地无声,袖口翻飞间,半截靛蓝布条露了出来——那是御膳房低阶杂役才用的粗布,却绣着极细的一圈金线暗纹,形似盘蛇。

她眯起眼。

御膳房的人,为何夜探王府?

还未及下令追查,内侍匆匆来报:“宫里来了急信,陛下突发旧疾,召七王爷即刻入宫问策。”

她站起身,神色未变,却知——真正的棋局,已在无声中落子。

她取出一枚银匙,通体素白,边缘微损,正是当年从母亲遗体手中取出的染血药匙复制品。

她亲手将它系上萧澈腰间玉带。

“若他问起你母妃之死,”她说,声音轻如耳语,“就把这东西放在案上,不必说话。”

萧澈点头,披袍而去。

她独坐灯下,烛火摇曳,映得墙上影影绰绰。

那本《奴婢录·续编》静静躺在案头,胭脂印在昏黄光下,红得像血。

更深露重,宫墙之内,烛影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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