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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儿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中衣,胸口剧烈起伏。

帐外烛影摇晃,像是有人在廊下徘徊。

她猛地坐起,一把掀开锦被,声音发颤:“来人!”

贴身丫鬟翠云匆匆进来,跪在床前,“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奴婢这就唤人换汤。”

“外面……有没有人?”苏婉儿死死盯着门口,仿佛怕那扇薄纱门帘后会突然伸出一只手。

“没人,”翠云低声道,“三更天了,连巡夜的婆子都绕着西角走,不敢近您院子。”

苏婉儿喘息稍定,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颈间金锁——那是她自小戴到大的信物,据说是夫人亲手所授,象征嫡长之尊。

可这几日,每触到这冰凉的金属,心头便泛起一股莫名寒意。

“近来府里……可有人说‘换婴’的事?”她终于问出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锋划过寂静。

翠云浑身一僵,脸色刷白,“没、没有……谁敢嚼这种舌根?那是诛九族的话!”

“真没人说?”苏婉儿盯住她,眼神渐厉。

“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翠云磕头如捣蒜。

可越是这般否认,苏婉儿越觉心慌。

她忽然起身,一把拽住翠云胳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她们瞒着我?”

“小姐放手……疼!”翠云挣扎,却被推搡得踉跄后退,脑后“咚”地撞上紫檀柱角,整个人软倒下去,额角渗出血丝。

屋内死寂。

苏婉儿怔住,看着倒在地上的丫鬟,指尖还在发抖。

她张了张嘴,却喊不出人——这一声若传出去,便是“主虐婢致伤”,够御史参上一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

陈嬷嬷提着药箱进来,眉头一皱,“这是怎么了?”

“她冲撞了我。”苏婉儿强撑镇定,“你快救她,别让外人知道。”

陈嬷嬷没多言,只点头,蹲下查看伤势。

包扎时,她目光不经意扫过苏婉儿颈间微敞的衣领,忽地一顿。

那枚金锁内侧,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乙巳年生,长女承宗。

她瞳孔骤缩。

乙巳年?

那不是秦婉娘怀胎之时?

那时国公尚无嫡嗣,夫人也未有孕……怎会有“长女生”?

她不动声色合上锁片,心底却翻江倒海。

几十年前那一幕再度浮现眼前——风雪夜里,她抱着刚出生的女婴回府,夫人亲自接过,冷笑一声:“这身子既进了门,命就得换个主人。”

原来,当年那个被抱进府的孩子,并非秦婉娘亲生女,而是……被换了身份的庶女?

而如今这位“嫡小姐”,竟是当年那场交易的产物?

她越想越怕,当晚回房后辗转难眠。

三更时分,悄然起身,披衣前往祠堂。

借着月光推开供桌下的暗格,取出一本泛黄册子——《乳哺录》,乃是旧年内宅记录婢妾生育的私档,早已不存于正册。

翻开第十三页,墨迹斑驳却清晰:

“癸未年四月初七,秦婢婉娘产女,形貌酷似国公。夫人令易其衣,纳府中为庶。原抱归之女,赐名婉儿,系金锁,列籍嫡长。”

纸页在她手中轻颤。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将书藏入《心经》夹层,准备明日寻机交予王妃。

此事若再瞒下去,迟早酿成大祸。

却不料刚走出祠堂,迎面撞见一身素袍的苏婉儿。

“陈嬷嬷?”苏婉儿瞪大双眼,“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奴……来上炷香。”陈嬷嬷强作镇定。

“香呢?灯都没点。”苏婉儿目光落在她怀中佛经上,伸手便夺,“你藏了什么?”

“小姐不可!”陈嬷嬷扑上前阻拦。

争执间,经书落地,《乳哺录》滑出,纸页散开,正好停在那条致命记载上。

苏婉儿低头一看,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她手指颤抖着指向那行字:“这……这不是真的……我不是……我不是……”

“小姐!”陈嬷嬷慌忙去扶,却见她双目翻白,直挺挺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刑部门前车马喧嚣。

李崇义身着官服,手持圣谕,率吏员登门:“奉旨查办欺君罔上案,请安国公交出历代婚育文书、谱牒底册,以备勘验。”

苏震霆怒极,拍案而起:“你一个京兆尹,也敢来我府搜检家事?谁给你的胆子!”

“圣旨在此。”李崇义躬身展卷,“陛下批曰:‘宗法淆乱,即为乱政之始。’请国公配合。”

府中一片骚动。

管家欲阻,却被官兵隔开。

文书一箱箱抬出,其中一只暗格箱内,静静躺着一份《乳哺录》副本——正是陈嬷嬷趁乱塞入的。

马车驶出府门不久,一道黑影掠过檐角。

赵九龄立于屋顶,挥手示意。

两名暗卫悄无声息截下卷宗,开箱查验。

他亲自翻阅那份册子,对照笔迹、纸张、印泥,最终确认:书写者为二十年前府中老账房周先生,用纸乃宫造雪纹笺,专供内眷记事,外流者斩。

证据确凿。

他合上册子,眸光冷冽,低声下令:“送回王府,不得外泄一字。”

数日后,七王府书房。

萧澈坐在灯下,指尖轻敲桌面。

对面,苏锦黎静立窗前,望着远处晨雾中的皇城轮廓。

“他们烧了庵,杀了人,还敢公然抗旨。”她声音平静,却透着刺骨寒意。

“现在揭发,他们必死。”萧澈道,“但你想让他们怎么死?”

她缓缓转身,唇角微扬,“不是我想让他们怎么死……是天下想让他们怎么死。”

窗外风起,吹动案上一页黄纸——那是她刚刚拟好的奏章草稿,标题尚未落笔,内容却已分明:关于春祀大典各府女眷献祭事宜的提议。

她没再多言,只将那半页残纸轻轻压在砚台下。

火可以烧掉一座庵,却烧不掉人心里的记认。

金锁不在库房,在人心。第241章 金声玉振

春祀大典那日,天光未明,皇城东郊的药王坛已燃起九重香火。

青烟袅袅升腾,如丝如缕缠绕在汉白玉碑前。

百官列于阶下,命妇分立两侧,皆着礼服,肃穆无声。

苏锦黎身着正红翟纹朝服,头戴七宝嵌珠冠,缓步登上主祭台。

她不是宗室女,也不是礼部指派的司仪,但圣旨特许:“七王妃通阴阳之理,识礼乐之本,可代天子妇行献祭之仪。”——这道旨意出自皇帝亲笔,实则由新政派连日奏请推动而成。

而她,正是那个站在风口上的人。

风拂过她的衣袖,带着焚香与露水的气息。

她抬眼望向远处宫阙,那里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场典礼。

她知道,今日不只是祭祀,更是一场审判。

“请诸府女眷上前,奉香祝文。”她声音清越,穿透晨雾。

鼓乐三奏,各府夫人小姐依次而出。

其中一人,身披织金霞帔,步履虚浮——正是苏婉儿。

这几日她闭门不出,传闻疯癫之兆已现。

国公府对外称其“染了风寒”,可谁都看得出,她眼底的惊惶早已藏不住。

她被嬷嬷搀扶着走上祭台时,手指紧扣祝文本,指节发白。

那上面的字是礼部拟定、经她亲手抄录的祝祷词,无非是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当她启唇诵读:“伏惟神明……庇我宗族……延我血脉……”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传来一声幽响。

低沉、绵长,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

“我不是苏家女……我不是……”

全场骤然死寂。

有人回头张望,却见四面皆空,唯有香炉青烟扭曲如人形。

再听,那声音又起,断续重复,悲切入骨:“我不是……我是谁的孩子……谁的孩子……”

苏婉儿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

她踉跄后退一步,祝文本脱手坠地。

那声音竟似紧贴她脚下响起,像是来自坟墓的控诉。

百姓哗然。

“鬼魂显灵了!”

“怕是有冤情啊!”

“听说安国公府早年换过孩子?莫非就是今日应验?”

议论如潮水般涌起。

而就在众人惊惧之际,人群外忽然冲出一人——陈嬷嬷披头散发,手中高举一枚金锁,直扑祭台。

“这不是她的!这锁不该戴在她身上!”她嘶声哭喊,“二十年前,夫人换了婴孩!真正的嫡小姐出生当日便夭折,埋在城西净心庵后槐树下!这枚金锁,原是要随她入土的信物!”

她将金锁狠狠掷向香案,金属撞击石板,发出刺耳锐响。

礼部尚书当场瘫软在地,口吐白沫。

御史台几位言官互视一眼,当即跪倒,齐声高呼:“请陛下即刻下诏,辨嫡庶、正宗法,以安社稷人心!”

骚动中,唯有苏锦黎静立不动。

她看着苏婉儿呆立原地,眼神涣散,嘴唇微颤,似要呐喊却又发不出声。

那一刻,她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丝冷彻的清明。

复仇从来不需要刀剑。

只需把真相埋进人心,让它自己生根、裂土、破壳而出。

萧澈站在观礼台暗处,一袭玄色长袍隐于朱栏之后。

他轻轻颔首,目光掠过远处城西方向——那里有一座废弃小院,柳莺正倚墙而坐,指尖轻抚喉间共鸣铜管。

她曾是宫廷乐师,声线极柔,能模拟亡者低语。

昨夜,她反复练习那句“我不是苏家女”,直至每一寸气息都像从黄泉爬出。

这才是真正的权谋:不靠血光,而借天意之名,让谎言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崩塌。

夜幕降临,安国公府陷入死寂。

书房内,苏震霆摔碎了第三个茶盏。

他怒吼着要抓陈嬷嬷、查内奸,却被管家颤抖的声音打断:“夫人……夫人去了祠堂,下令烧谱牒……火已经点起来了。”

他冲出门去,只见后院浓烟滚滚,火舌舔舐着百年木梁。

族谱、牌位、婚书,一切记载血脉传承的东西,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国公夫人立于火前,面容枯槁,眼中却燃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烧了……全都烧了……只要没人记得,就永远是真的……”

而在西角小院,苏婉儿蜷缩在床上,耳边不断回荡着白日里的幽声。

她忽然翻身坐起,双眼失焦,一把撕开枕边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

“假的……都是假的……”她喃喃自语,继而尖笑起来,“她们说我不是嫡女?那我是什么?我是谁?!”

她赤足奔出房门,穿过长廊,撞开重重门户,最终停在一片废墟之前。

祠堂只剩焦黑梁柱,残垣断壁间,半块牌位斜插在瓦砾中,漆皮剥落,依稀可见“承宗”二字。

她缓缓跪下,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残片,紧紧搂在怀里,泪水混着尘灰滑落。

“我是嫡长……我是承宗之女……”她低声呢喃,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烛。

远处王府高台上,苏锦黎凭栏而立,望着那未曾熄灭的火光映红半边夜空。

萧澈走到她身旁,披上一件鹤氅。

“你以为她现在想的是恨你?”他问。

她摇头,“她想的,是抓住最后一根绳子。哪怕那绳子吊着的是谎言。”

风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宛如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里,初生婴儿未能啼尽的第一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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