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空间比陈默预想的还要深邃，穹顶高阔，仿佛掏空了整座山腹。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某种劣质香料燃烧后的刺鼻烟雾，以及一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如同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败的甜腻气味。石壁粗糙，挂着幽绿的火把，火光跳跃不定，将扭曲的人影投在岩壁上，幢幢如鬼魅。
他被两个沉默的黑袍人夹在中间，走在队伍末尾。前面是几十个同样装束的信徒，步伐整齐划一，透着一种被驯化后的麻木。低沉的吟诵声从人群前方传来，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音节古怪，带着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韵律，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叠加，钻进耳膜，搅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祭坛位于空间的最深处，一块巨大的、表面被打磨得相对平整的黑色岩石，上面刻满了与那本羊皮册子上类似的扭曲符号，在火把光下泛着油腻的光。祭坛后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木雕神像，多眼多足，形态混沌，仅仅注视着，就让人产生一种生理性的眩晕。
陈默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尽可能扫视周围。他注意到岩壁上有几处人工开凿的通道，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方。守卫的数量不多，但都站在关键的位置，身形挺拔，动作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精干，与周围那些麻木的信徒截然不同。这让他心头微沉。
仪式在一种狂热的寂静中推进。主祭尚未现身。
不知过了多久，吟诵声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急促。所有信徒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陈默被身旁的黑袍人用力按倒，膝盖磕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阵缓慢、沉稳的脚步声，从祭坛后方的一条通道里传来。
脚步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某种金属与岩石轻微碰撞的独特回响，咚……咚……咚……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陈默伏在地上，只能看到一双穿着黑色软靴的脚，以及一截绣着暗金色复杂纹路的黑袍下摆，缓缓移动到祭坛正前方。
“起。”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脑髓深处。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只有绝对的掌控。
信徒们如同提线木偶般齐刷刷起身，头颅依然低垂，表示敬畏。
陈默也随着人群站起，趁机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
主祭全身都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中，连帽的阴影将他\/她的面容彻底掩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她的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站姿极为挺拔，仿佛一根钉死在祭坛前的铁桩。黑袍的袖口处，隐约可见一双戴着黑色薄手套的手。
“新月已隐，满月将临。”主祭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洞穴中回荡，“吾主之息，将涤荡污秽，赐予新生。然，恩泽需以诚心换取，神国需以奉献铺路。”
他\/她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祭坛上方穹顶的一个天然孔洞。今夜无云，一轮冰冷的、近乎圆满的月亮，正透过孔洞洒下清辉，恰好笼罩住祭坛的中心。
“迷途的羔羊，终需归巢。”主祭的话锋一转，那没有面孔的阴影，似乎准确地捕捉到了陈默的位置。“上前来，蒙恩者。”
所有的目光，或麻木，或狂热，或好奇，都瞬间聚焦在陈默身上。他感到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下去。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两侧的黑袍信徒自动分开一条通路，他独自一人，走向那黑色的祭坛，走向那月光与火光交织的核心。
他停在祭坛前数步远的地方，能更清晰地看到主祭。黑袍的质地似乎并非普通布料，在火光下泛着某种不易察觉的金属光泽。那股混合着香料与腐败气味的来源，似乎更浓了。
“你寻求启示，渴望脱离凡俗的苦海。”主祭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然，凡胎肉体，枷锁沉重。唯有经历吾主之火的淬炼，方能褪去旧壳，得见真知。”
主祭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指向祭坛上放着的一个物件——一个造型古朴、材质不明的黑色高脚杯。杯身同样刻满扭曲的符号，里面盛放着大半杯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液体。而在那液体的中心，悬浮着一小簇东西。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植物或矿物。它呈现出一种多棱的、不规则的结晶形态，内部仿佛有极细的、银灰色的光丝在缓缓流动、旋转，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散发着一种妖异而迷人的光泽。
“幻影”。而且是纯度极高的“幻影”结晶形态！
陈默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见过粉末状的“幻影”，见过液态的，但这种结晶形态，他只在那份标注着“起源样本”的绝密档案黑白照片上见过！据说是“幻影”最原始、活性最强、也最不稳定的形态，极难制备，危险性未知。
现在，这东西就在他面前，浸泡在那不知名的暗红液体里。
“饮下它。”主祭的声音不容置疑，如同最终的审判，“此乃神之血，是通往真知的唯一路径。饮下，你便将洗去疑虑，与吾主同在。抗拒……”
主祭没有说下去，但祭坛周围那些沉默的守卫，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不是邀请，是命令。是生与死的选择。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默的内衫，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寒。他的大脑疯狂运转，分析着每一种可能性。直接反抗？瞬间会被打成筛子。假装饮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主祭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下，几乎不可能。这杯东西，是考验，是仪式，也可能……是灭口。
他没有退路。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听着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听着那诡异的吟诵声再次低沉地响起，如同送葬的挽歌。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黑色酒杯。一股冰凉的触感传来，顺着指尖直窜手臂。他握住杯脚，将其端起。暗红色的液体微微晃动，中央那簇“幻影”结晶折射着妖异的光，内部的银色光丝流转加速，仿佛活了过来。
他抬眼，试图穿透那兜帽的阴影，看清主祭的真容，但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饮下。”主祭再次命令，语调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期待着什么发生的意味。
陈默闭上眼，将酒杯凑到唇边。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冲入鼻腔，混合着铁锈般的腥气、某种植物的苦涩，以及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甜香。
他仰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液体滑过喉咙，起初是冰凉的，带着粘稠的质感。但下一秒，仿佛有一团火，不，是无数根烧红的针，从喉咙深处猛地炸开！
“呃——！”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酒杯脱手坠落，在黑色祭坛上摔得粉碎。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视野先是变得一片血红，随即又被刺眼的银白占据。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将他整个人猛地掼倒在冰冷坚硬的祭坛表面。他的身体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剧烈地弓起，又重重砸下。
骨骼仿佛在寸寸断裂，内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拧搅。耳边是巨大的、持续不断的轰鸣，淹没了所有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成碎片，被那银白色的光芒吞噬、同化。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在一次身体不受控的剧烈抽搐，使得他翻滚着面朝主祭所在的方向时——他仰倒着，视线因为痉挛而模糊、晃动。
主祭似乎微微俯身，像是在确认他痛苦的状态。就是这一瞬间的动作，使得宽大的黑袍袖口，因为重力而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火光跳跃，月光清冷。
陈默涣散的瞳孔，在剧烈的震颤中，捕捉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金属光泽。
在那滑落的黑袍袖口之下，主祭用来支撑身体、按在祭坛边缘的左手，其小指和无名指，并非血肉之躯。那是两根结构精密、泛着冷硬银灰色金属光泽的——义肢手指！关节处的连接结构在火光下清晰可见，与周围戴着黑手套的正常手指形成诡异而刺目的对比。
这惊鸿一瞥的画面，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短暂地劈开了他几乎被痛苦彻底淹没的意识。
银色的……手指……
一个模糊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影像，在记忆深处剧烈地翻腾起来，与眼前的景象试图重叠……
但这点清醒的火花，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瞬间就被更猛烈的痛苦浪潮扑灭。
更强的痉挛席卷而来，他的身体在祭坛上疯狂扭动，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声响。视野彻底被旋转的光斑和黑暗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听到主祭那毫无波澜的声音，从极高的地方传来，如同神只的宣判：
“仪式……已成。”
随后，一切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