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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定国公府大门洞开。

一辆由四匹毫无杂色的纯黑骏马牵引、车身镶嵌螺钿、垂着明黄流苏的奢华马车,在数十名盔甲鲜明、腰挎仪刀的宫廷禁卫簇拥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碾过青石板路,稳稳停在朱漆大门前。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国公府门前那两尊饱经风霜的石狮子,似乎都在这份威势下屏住了呼吸。

太监总管高无庸,身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捧一卷明黄云纹的圣旨,缓步下车。他目光扫过闻讯慌忙迎出、跪伏在地的国公府众人,在为首脸色依旧苍白、被两个健仆小心翼翼搀扶着跪下的李默身上,刻意多停留了一瞬,嘴角掠过一丝极淡、却令人心头发冷的弧度。

“圣谕——”高无庸尖细高亢的声音刺破寂静,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

“定国公世子李默,年少不谨,德行有亏,纵仆行凶,滋扰坊市,更于光天化日之下,行止不端,惊扰良善,致遭天罚,险酿大祸!实乃有负圣恩,有辱门楣!”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跪伏的国公府众人背上。赵氏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仆人们更是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高无庸的声音微微一顿,那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李默低垂的头上,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

“然,念及定国公李骁,一生忠勇,为国捐躯,功勋卓着。朕体恤功臣之后,悯其血脉单薄,特网开一面!”

“着:罚俸一年!世子李默,即刻起禁足府中三月!闭门思过,抄写《礼记》、《德经》百遍!修身养性,涤荡心尘!以观后效!望尔痛改前非,莫再行差踏错,令九泉之下忠魂蒙羞!钦此——!”

“臣……领旨……谢恩……”赵氏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石阶。

“谢……陛下隆恩……”李默被搀扶着,声音嘶哑低沉,也跟着叩首。他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平静无波,仿佛那字字诛心的斥责,罚俸和禁足的惩戒,落在他身上,不过是几片无关紧要的尘埃。这副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让一直冷眼旁观的高无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宣旨队伍如同退潮般离去,留下死寂一片的国公府门庭。

“砰!”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紧紧关闭,隔绝了外面无数道窥探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默儿!”赵氏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李默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李默微微蹙眉。她眼中满是后怕、屈辱,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听见了吗?陛下开恩了!只是禁足!只是罚俸!祖宗保佑啊!这三个月,你给娘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娘,”李默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他轻轻挣开母亲的手,目光投向府邸深处,“儿子知道了。儿子有些乏,想回房歇息。”

赵氏看着儿子平静得过分的脸,心中莫名一悸。这眼神……太陌生了。没有往日的暴躁不耐,也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或后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她心头发慌。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浓浓的疲惫:“去吧……福伯,好生伺候少爷。”

……

积善堂内,药味淡了许多,却多了一丝沉滞的书墨气息。

李默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薄毯。窗外几竿翠竹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手里没有拿着圣旨要求的《礼记》或《德经》,而是翻着一本厚厚的《大胤舆地志》,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旁边小几的紫檀木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少爷,”福伯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参汤,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李默手中的书,浑浊的老眼亮了一下,随即又堆满忧虑,“您身子刚好些,太医说了要静养,这些劳神的东西,还是少看些……”

“无妨。”李默放下书册,接过参汤,温热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福伯,府里田庄今年的收成账册,还有库房物资的清单,拿来我看看。”

福伯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少爷……要看账册?库房清单?自打老国公爷战殁,少爷何曾关心过这些庶务?府里进项日渐窘迫,全靠夫人典当些体己和几处微薄田租撑着,库房里除了些撑场面的笨重摆设,早没多少值钱东西了。这些,少爷以前可是嫌铜臭污了身份,提都不让提的。

“少……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您……您要看这些?”

“嗯。”李默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府里如今境况,我心中有数。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既被禁足,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总无妨。”

福伯看着少爷那双眼睛,清澈、沉稳,再也找不到一丝往日的浑浊和戾气,心头猛地一热,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上鼻尖,让他眼眶发红。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哎!哎!老奴这就去拿!这就去!”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奔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李默一人。他放下汤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禁足?三个月?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这看似惩罚的囚笼,对他而言,恰恰是摆脱原主身份、梳理自身处境、积蓄力量的绝佳屏障。外面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嘴脸,那些潜藏的危机……时间,站在他这边。

他需要的,正是时间。

……

接下来的日子,积善堂彻底变了模样。

那些色彩艳俗的春宫图册、骰子骨牌、杂七杂八的“玩物”,被李默毫不留情地命人清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成摞的账册、府库清单、田庄地契、甚至还有几本蒙尘的农书和粗浅匠作图谱。书案上,摊开的除了福伯找来的陈年资料,更多了厚厚一叠李默自己书写的、字迹略显歪斜却异常专注的纸张。上面画满了各种奇异的符号、结构图、比例尺,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

福伯成了最忙碌也最振奋的人。他不再只是忧心忡忡地伺候汤药,而是像一个重新找到主心骨的老兵,精神矍铄地穿梭于府库、账房、田庄管事之间,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少爷每一项看似古怪的指令:称量库存的陈年粗盐、收集府里各处废弃的铁器、寻找上好的木炭、甚至派人去京郊寻找一种黏稠发黑的“石脂水”……

积善堂里,常常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有时是刺鼻的酸味,有时是呛人的烟气,有时又是某种焦糊味。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眼神惊疑不定。

“少爷……又在鼓捣那些‘天书’了?”

“听说前几日差点把书房点着了!吓死人了!”

“唉,该不会是……被雷劈坏了脑子吧?尽弄些稀奇古怪……”

“嘘!小声点!福伯说了,少爷是在研究……研究‘格物致知’!是大学问!”

赵氏也来过几次,看到儿子不是在埋头书写那些看不懂的符号,就是对着一些瓶瓶罐罐、冒着奇怪烟雾的器具凝神沉思,完全不碰《礼记》和《德经》,心中忧虑更甚。她想劝,可每次对上儿子那双沉静深邃、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所有劝诫的话便都堵在了喉咙口。那眼神里,有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却又隐隐不敢质疑的力量。

时间在寂静与奇异的实验中悄然流逝。窗外的翠竹抽出新叶,又渐渐染上更深的绿意。李默的脸色在精心调养和那碗碗苦涩汤药下,渐渐褪去病态的青白,恢复了些许血色。他依旧清瘦,但脊背挺直了许多,眼神也愈发锐利沉凝。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李默刚用简陋的冷凝装置,从一堆浑浊的石脂水里艰难地初步分离出几滴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液体(他称之为“粗油”),正用小瓷瓶小心收集。

“少爷!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从门外传来,脚步急促。

李默迅速盖好瓷瓶,抬头看去。

福伯几乎是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大红洒金的请柬,老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少……少爷!宫里!九殿下!邀您……邀您三日后赴曲江池‘春日雅集’!”

“九殿下?”李默眉梢微挑,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龙涎香气的请柬。触手温润,是极品的玉版纸。上面墨迹淋漓,字迹飞扬跋扈,透着主人一贯的骄矜。

内容无非是春日宴饮,赏花吟诗,京中勋贵子弟齐聚云云。落款是龙飞凤舞的“萧锐”二字,还盖着一方小小的、狰狞的螭龙纹私章。

九皇子萧锐!原主记忆里,这位皇子是京城纨绔圈子里当之无愧的“魁首”,身份尊贵,性情暴戾,最爱以折辱他人取乐。原主李默,就曾是这位九殿下诸多“乐子”中最驯服、也最窝囊的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时常沦为宴席上的笑柄。

“雅集?”李默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痊愈”、禁足令尚未解除的当口送来请柬?用意不言而喻。无非是想看看他这“雷劈不死”的纨绔,如今是彻底废了,还是更疯了?好为这京城的勋贵圈子,再添一桩新鲜热辣的谈资。

“少爷!这……这如何是好?”福伯急得直搓手,“九殿下邀约,推不得啊!可您的身子……还有禁足令……”他声音发颤。九皇子的恶名,在京城无人不晓。少爷刚遭大难,身子还没好利索,万一去了再受折辱……

李默的目光从请柬上那跋扈的字迹移开,落在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本摊开的账册,上面用朱笔圈出了一处刺目的亏空——京郊一处田庄,连续三年上报因“虫害”、“水患”几近绝收。旁边是他根据记忆画下的简易地图,标注着田庄的位置,靠近一条水量充沛的运河支流。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哒…哒…哒…节奏平稳。

“福伯,”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记得,京郊西山的那个田庄,连着运河的那片坡地,是不是一直荒着?土质如何?”

福伯被问得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回答:“是,少爷。那片是坡地,石头多,存不住水,种啥都不成,荒了好些年了,也就长些杂草……”

李默点了点头,指尖在账册那个朱笔圈出的“虫害”亏空上点了点,又指向旁边地图上西山荒坡的位置。他抬眼看向福伯,眼神深邃,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某种洞悉一切意味的弧度。

“备车。”

“啊?”福伯彻底懵了,“少爷,您要去……西山?”

“嗯。”李默站起身,将那张来自九皇子的、带着无形压力的请柬随手丢在书案上,仿佛丢弃一张废纸,“禁足令是禁我出府门惹是生非。我去自家田庄看看,体察民生疾苦,顺便……找点东西。陛下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罪。”他顿了顿,补充道,“带上两个嘴严、力气大的家丁,再备几口结实的大缸。”

福伯看着少爷平静中透着决断的脸,再看看那账册上刺目的红圈和地图,又看看被随意丢弃的皇子请柬,心头猛地一跳。少爷这眼神……像极了当年在千军万马前下令冲锋的老国公爷!他压下满腹的惊疑和担忧,用力点头:“是!少爷!老奴这就去准备!”

李默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和草木生长的气息涌入。他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那位高高在上的九皇子身上。

曲江池的春日雅集?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

很好。这场“雅集”,他赴定了。就用那荒坡上无人问津的东西,给这位殿下,也给自己,送上一份意想不到的“春日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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