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烽火再起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入滚油，在李默心中轰然炸开。他握着范永年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对手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狠，京中家宅的血迹未干，边关的刀锋已然抵近，这分明是要让他首尾难顾，疲于奔命！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慌乱，越是双线受敌，越需要冷静布局，步步为营。
他立刻回到书案前，铺纸研墨，略一思忖，便开始给范永年回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他飞速运转的思绪。信中并未过多提及京中复杂诡谲的变故，只以沉稳冷峻的笔调，清晰强调三点：第一，严守新炮机密，必要时可故意示弱，诱敌深入，务求全歼，以震敌胆；他脑海中浮现出北境地形图，推演着可能的伏击点，务必要让北戎这次试探付出惨痛代价。第二，对军中可疑人员的排查转向暗处，重点监视其与外界通信及异常调动，切勿打草惊蛇；他担心“灰鹊”或其同党地位不低，贸然行动恐引发更大变故。第三，设法散播谣言，称新炮仍有缺陷，易炸膛，云州库存火药亦受潮，以迷惑北戎细作；这是疑兵之计，真真假假，方能乱敌判断。
写罢，他用上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火漆印信，那鲜红的印记如同他此刻决绝的心志。命亲兵即刻以最快渠道送出，务必亲手交到范永年手中。望着亲兵远去的背影，他心中默念：北境，绝不能乱！
处理完北境军务，京中的棋局更不能落下。对手想用双线压力让他分身乏术，他偏要双线并进，让对方也尝尝被左右夹击的滋味！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与常年军旅生涯磨砺出的韧性支撑着他。
“韩震。”他声音沉稳，唤来最得力的臂助。
“末将在！”韩震应声而入，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
“从侯府护卫中，挑选十名绝对可靠、身手最好的好手，背景务必要干净，由你亲自带领，从明转暗，脱离侯府日常护卫序列，专职负责一件事——”李默目光如炬，盯着韩震，“盯死九皇子府和东宫所有异常出入人员，特别是夜间、后门、侧门。发现任何可疑，不必拦截，只需远远跟上，查明落脚点即可，绝不可暴露自身，宁可跟丢，不可惊蛇。”
李默沉声下令，思路清晰。皇帝给了便宜之权，他便可以更大胆地动用自己绝对掌控的力量。明面上的核查署目标太大，可能已被各方势力紧紧盯住，反而是他自己府上这支由韩震一手严格训练、忠心毋庸置疑的护卫力量，如同隐藏在鞘中的利刃，更适合执行这种需要极高隐蔽性和忠诚度的秘密任务。九皇子白日那看似“友善”实则包藏祸心的提醒和诡异的补品，太子党疯狂的反扑与灭口行径，都让他觉得这两处龙潭虎穴之内，必然还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线索与罪证。
“末将遵命！定不负侯爷重托！”韩震眼中精光一闪，毫无迟疑，领命而去。他深知此任务关系重大，甚至可能直面天家贵胄，但他对李默的忠诚与信任，足以让他赴汤蹈火。
安排完这两条明暗战线，李默才稍稍松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但紧绷的神经并未有丝毫放松。他走到清冷的院内，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试图让纷乱如麻的思绪清晰起来。父亲留下的“墨韵斋”暗线已经启动，如同潜藏在地下的暗流；韩震的护卫也投入了暗中监视，如同盘旋在空中的鹰隼；北境方面，范永年这位老将应当能稳住局势。现在，他需要的是猎手般的耐心，等待鱼儿咬钩，或者…等待对手在压力下露出更大的、足以致命的破绽。
然而，风暴中心的漩涡，并未给他太多等待的时间。
次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默正在书房对照父亲遗留的笔记，仔细研究那半块玄铁令牌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试图找出更多与“天工苑”或“矩子令”相关的线索，亲兵悄然来报，声音压得极低：“侯爷，‘墨韵斋’老掌柜求见，说有急事。”
李默精神一振，立刻放下手中之物，心知必有重要发现：“快请。”
老掌柜被引入书房，依旧是那副不起眼的低调模样，但眼神却比昨日更加锐利，透着一股洞悉隐秘的精明：“侯爷，您让查的三件事，均有眉目了。”
“仔细道来。”李默坐直身体，全神贯注。
“其一，通汇钱庄那边，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终于查到，近三个月内，确有数笔来自幽州方向、数额巨大的款项存入，手法老练，存入后不久便通过多次、跨地域的复杂操作迅速转出，最终流向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皮货行、茶庄。但深入追查这些商号的底细发现，它们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崔氏族人或其核心门人参股、控制的影子。资金流转路径极其隐蔽，环环相扣，若非早有目标顺藤摸瓜，极难发现其内在关联。”老掌柜条理清晰地汇报着。
李默微微点头，眼神冰冷。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测，崔氏正是通过控制钱庄和设立大量空壳商号，构建了一张复杂的资金网络，用以洗白从军械弊案中攫取的巨额黑钱，手段可谓高明且猖狂。
“其二，”老掌柜继续道，声音更压低了几分，“九皇子府和东宫近期进出人员繁杂，经过初步筛选，符合您提出的‘懂医药、身手好’这两个条件的，目前锁定了三人。其中两人是九皇子近期新招揽的江湖门客，背景颇为神秘，还在深入核查。另一人…身份比较特殊，是东宫一名负责日常采买的内侍，此人每隔三五日，便会借采买之名，固定去一趟城南的‘济世堂’药铺，每次停留时间都远超过正常抓药所需。而属下查到，那‘济世堂’…其掌柜的妻弟，恰好在卫尉寺马厩当差，虽非核心岗位，但亦有接触内部人员的机会。”
东宫内侍！卫尉寺！李默眼中寒光爆闪，心脏猛地一跳。这条隐藏在深处的线，竟然真的被串起来了！那名在卫尉寺密牢中被精准灭口的刺客头领，其所中之毒，来源极有可能就是通过这个东宫内侍和“济世堂”这条隐秘渠道，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进去的！对方渗透之深，布局之早，令人心惊。
“其三，关于周旺。”老掌柜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他失踪前最后被人明确看见，是在西城‘快活林’赌坊，因欠下巨额赌债，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强行带走。我们的人顺着这条线，费尽周折查到了那伙人当时的一处临时落脚点，是一处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偏僻民宅。但等我们的人连夜赶去时，早已人去屋空，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院中那口废弃的枯井里…发现了周旺的尸体。初步查验，是死后被抛尸入井，致命伤在脑后，像是被钝器重物猛烈击打所致，一击毙命。”
周旺果然也被灭口了。李默对此并不意外，这条线索断得如此干脆，本就在预料之中，只是再次印证了对手的狠辣果决。他冷声追问，不放过任何细节：“那处民宅，可查到真正的主人是谁？”
“查到了，房主登记的是一个常年在外奔波的外地行商，但顺着这条线深挖下去，发现那行商早年落魄时，曾受过崔家一个旁支的管事不小的恩惠，关系匪浅。”
崔家！又是崔家！虽然依旧是经过层层伪装的间接关联，如同隔着重重迷雾，但那指向性已经越来越清晰，几乎呼之欲出！一股混合着愤怒与验证猜想的复杂情绪在李默胸中涌动。
“很好。你们做得很好。”李默压下心头的激荡，迅速做出下一步指示，“继续投入力量，盯紧通汇钱庄的资金异动和那两家府邸的人员往来。尤其是东宫内侍与‘济世堂’这条线，加派精干人手，我要知道他们每一次接触的具体时间、传递了什么东西、有无异常举动，但务必小心，绝不能被对方察觉，宁可慢，不可错。”
“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老掌柜心领神会，躬身领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一条条信息如同散落的碎片，正在他的努力下，一点点拼凑起来，逐渐显现出模糊却危险的轮廓。资金链、投毒链、灭口链…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盘踞北方、根深叶茂的庞大家族——崔氏。
但李默深知，官场斗争，尤其是涉及此等泼天大案，仅凭这些间接证据和逻辑链条，依然无法给予崔家致命一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他还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铁证，比如那个隐藏极深的“灰鹊”的真实身份，或者那本必然存在的、记录着真正核心交易与利益分配的秘密账册。
他想起皇帝让赵敬传达的那句充满深意的话——“水至清则无鱼，有些饵，该放还是要放。”
是时候了。不能再一味地暗中查探，必须适度地打草惊蛇，或者投石问路，让对方动起来，才能在混乱中找到新的突破口。
他再次提笔，凝神静气，写下一封简短的密奏，用上专用的火漆仔细封好。在这份奏折中，他并未提及周旺之死和刚刚掌握的东宫内侍这条关键线索，只重点汇报了通汇钱庄与幽州崔氏之间存在的、高度可疑的资金关联，并据此推测，军械弊案中那巨大利益的最终流向，极有可能与崔氏有关。同时，他再次以严峻的笔调强调了北戎近期的异常举动，明确指出这可能与内部情报持续泄露有关，恳请陛下督促兵部加快内部核查进度，整肃边防。
这是一份看似取得了不小进展、实则依旧缺乏能将崔家一举定罪的铁证的奏报。它足以让皇帝更加重视此事，感受到迫近的威胁，也让那些可能有渠道窥探到奏报部分内容的对手感到紧张和压力，但又恰到好处地隐藏了他手中真正掌握的底牌和更深层次的调查方向，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意在激起涟漪，而非掀起巨浪。
他将密奏交给绝对可靠的亲兵，命其即刻送入宫中，直达天听。
做完这一切，李默缓步走到窗边，双手负后，目光沉静却锐利如鹰隼，似乎穿透了眼前重重叠叠的屋脊和院墙，遥遥望向了东宫和九皇子府那两个漩涡中心的方向。
饵已精心撒下，网已悄然张开。接下来，就看在这暗流汹涌的京城之夜，哪条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鱼，会先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是夜，月黑风高，乌云遮住了星月之光。一条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东宫不起眼的角门，熟门熟路地钻入纵横交错的小巷，步履匆匆，直奔城南那家名为“济世堂”的药铺而去。他却丝毫不知，在他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已有不止一双来自不同方向、却同样锐利的眼睛，正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牢牢锁定了他移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