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推来不锈钢治疗车，盆里盛着40c温水，水面漂一块一次性无纺布，像被撕碎的白云。按照流程，家属可选择亲自为逝者擦身。李建国点点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用手背碰了碰水，确认温度——那曾是他每天给妻子洗脚时最熟练的动作。他拧干无纺布，从额头开始，眉心、鼻梁、人中、下颌，一路向下。温水擦过皮肤，酒精棉球紧跟其后，所过之处，毛孔立刻收缩，汗毛竖立，像一排排微型墓碑。擦到左胸时，他看见那片因放疗变色的皮肤——暗褐、干燥、脱屑，像被烤过的苹果皮。他不敢用力，怕把“果皮”蹭破，露出底下鲜红的果肉。无创布在乳头上停住，那里曾是他最熟悉的坐标，如今却随着呼吸的停止而塌陷，像被拔掉插座的灯塔，再也发不出光。
凌晨一点十七分，李建国的电话划破宿舍的静夜。
“明宇……你妈刚走了。”一句之后，是长达十秒的空白，只剩电流的沙沙声——那沙沙像极了最后一瓶镇痛泵的尾液。
凌晨没有高铁，李明宇握着手机呆坐在床沿，直到天色泛出蟹壳青。他买了6:07的第一班城际，一路向南。车窗外的日出像被延迟播放，橘色光铺陈在轨道上，他却只觉得世界褪成灰白。
列车抵滨。他打车直奔殡仪馆，一路闯过三个红灯，却感觉不到心跳。灰色大门前，李建国和亲属们站在晨风里，人人胸口别着白花，像一排被抽走颜色的路灯。李建国看见儿子的瞬间，肩膀猛地垮下，仿佛有人把最后一块支撑他的骨头抽走——
“就差你了。”父亲声音哑得陌生，“咱们一起……送你妈最后一程。”
工作人员推开告别厅侧门，白菊与百合堆成的小山中央，周秀兰静静躺着，脸色比被单还白。李明宇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像敲在空棺材上。李建国跟着跪下，父子肩并肩，却谁也不敢去握那只早已冰凉的手。
哀乐响起，火化间的铁门缓缓滑开。李明宇突然抓住父亲的袖口，哭腔碎得拼不成句子：“爸……我回来晚了。”李建国摇头，眼泪滚进嘴角，咸得像血。他抬手，最后一次替妻子掖了掖鬓边——那里，还别着1988年照相馆里的那枚红发夹，只是颜色褪成了暗褐。
火化炉点火，轰——
烈焰把四十五年的晨昏卷进烟囱，灰白色的烟升腾，在滨海四月的天空里飘散，像一场永远不会落地的雪。
周秀兰走后的第七天，李明宇搭早班车回了清北大学。
李建国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屋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他走到客厅，从茶几下摸出一包压扁的红塔山，抖出一根，点燃，深吸——第一口呛得他直咳，咳得眼泪都冒出来，可他没停，第二口、第三口……烟雾在屋里盘旋，像找不到出口的灵魂。
以前周秀兰在，总把这话挂嘴边：“老李，别在屋里抽，去阳台！呛死我了。”
现在他故意把门窗关得死死的，任白雾弥漫，仿佛要用尼古丁把每一个角落都熏成她的味道——可熏到最后，只剩苦涩的焦油味，混着灰尘，呛得他自己都受不了。
“得了，走吧。”他对镜子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松，像终于扔掉一只漏了底的桶。
周秀兰的头七刚过，李建国便默默地将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结婚照从墙上轻轻取下。照片里的两人，笑容灿烂，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然而，时光荏苒，如今只剩下他一人，独自面对这空荡荡的房间，心中满是无尽的凄凉与哀伤。
他将结婚照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樟木箱中，那箱子是周秀兰生前最喜欢的，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她说这香气能驱虫防腐，让美好的记忆永远保鲜。可如今，这香气却成了李建国心中最痛的回忆，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闻到周秀兰的气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锁上樟木箱的那一刻，李建国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锁住的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所有美好时光。他站起身，环顾四周，这个家，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周秀兰的痕迹，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他们的回忆。但如今，物是人非，只剩下他一人，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与回忆为伴。
夜已深，窗外月色朦胧，李建国决定连夜搬去快递厂的宿舍。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每一处风景，每一声声响，都会让他想起周秀兰，想起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他需要一个新的环境，一个没有周秀兰影子，却能让他暂时忘却痛苦的地方。
他找出一个褪色牛仔旅行包——还是当年跑长途时用的，拉链半坏，拉起来“呲啦呲啦”响，像给离别配的背景音乐。装的东西极少：两套换洗衣服、半条红塔山、相册、结婚戒指（周秀兰生前戴在无名指上，火化前他摘了下来，用红线穿了，挂在自己脖子上）。最后，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掉漆的餐桌、缝补过的沙发巾、墙上那幅裂了纹的结婚照……一切都蒙着一层灰，像被时间撒了一把骨灰。
下楼时，他故意走快，一步两级，仿佛后面有人追。出了单元门，早春的风卷着碎纸片打在他脸上，生疼，他却觉得清爽——原来没有“唠叨”的世界，也照样转。
“秀兰，我搬到宿舍了，你放心，屋里再没人抽烟呛你。”
风把话吹散，也把眼角一点湿意吹干。他转身回屋，爬上床，铁架床又吱嘎一声，像给新生活配了个不伦不类的开场白。
快递厂的宿舍位于城市的边缘，是一个老旧的居民区。宿舍楼不高，只有四层，外墙斑驳，显得有些破败。李建国住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不大，只有十几平米，一张单人床，一张破旧的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但对他来说，这里已经足够了，至少，这里没有周秀兰的影子，至少，这里能让他暂时忘却痛苦。
熄灯后，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勉强能照亮房间的一角。李建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周秀兰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清晰，那么生动。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声响打破了夜的寂静。那声音，像是苹果被切开后，放置在空气中，逐渐褐变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李建国猛地坐起身，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声音，确实存在，而且，越来越清晰。
他起身，打开灯，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那声音，似乎来自窗外，又似乎来自心底。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他关上窗户，回到床上，那声音却依旧在他耳边回荡。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那声音，却像是一个无形的魔咒，紧紧缠绕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他想起了周秀兰生前最喜欢吃苹果，每次他下班回家，她都会削好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等他一起吃。那苹果，又甜又脆，每一口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然而，如今，那苹果的味道，却成了他心中最痛的回忆。
他起身，走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那是他昨天下班时买的，还新鲜着。他拿起水果刀，缓缓削去苹果的皮，那动作，那么熟练，那么自然，仿佛周秀兰就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
削好苹果后，他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然后，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那苹果，依旧又甜又脆，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味道有些苦涩。他明白，那苦涩，不是来自苹果，而是来自他的心底。
吃完苹果后，他再次躺回床上，那声音，却依旧在他耳边回荡。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进入梦乡，但那声音，却像是一个无形的催眠曲，让他无法入睡。
他想起了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那些欢笑，那些泪水，那些争吵，那些和解。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那么生动。他明白，那些记忆，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无法抹去。
他起身，再次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一次，他没有感受到冷风，反而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那气息，像是周秀兰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能感受到周秀兰就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
“秀兰，是你吗？”他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夜的寂静和风的呼啸。他明白，那只是他的幻觉，周秀兰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关上窗户，回到床上，那声音，却依旧在他耳边回荡。他明白，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的心底。那是他对周秀兰的思念，那是他对过去的留恋，那是他对未来的迷茫。
那一夜，李建国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纹，仿佛能从中看到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那裂纹，那么深，那么长，就像他们曾经的幸福时光，那么美好，却又那么短暂。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时，他才意识到，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他起身，洗漱完毕，穿上工作服，提着行李，走出了宿舍。
他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他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他要工作，他要赚钱，他要养家糊口。虽然周秀兰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还要为她照顾好这个家，为她完成她未竟的心愿。
走在去快递厂的路上，李建国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明白，那苹果的褐变声，只是他对周秀兰的思念的一种表现。那声音，会一直伴随着他，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他也明白，他不能一直被那声音所困扰。他要学会放下过去，学会面对现实，学会迎接未来。他要让周秀兰在天堂里看到，他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一个能够独自承担起家庭重担的男人。
到了快递厂后，李建国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中。他忙碌地分拣着包裹，搬运着货物，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通过工作来发泄出来。他的动作那么熟练，那么迅速，仿佛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他坐在长椅上，看着夕阳渐渐落下，心中充满了感慨。他想起了周秀兰生前最喜欢看夕阳，每次他们一起散步时，她都会停下脚步，静静地欣赏那美丽的景色。
“秀兰，你看，今天的夕阳多美啊。”他轻声说道，仿佛周秀兰就在他身边。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风的呼啸和树叶的沙沙声。他明白，那只是他的幻觉，周秀兰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地离开了他。
清北市的夜色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黏腻，尤其在 “暗夜酒吧” 门口，劣质香水、烧烤油烟与酒精发酵的酸腐气息混杂在一起，被晚风卷着扑在人脸上。酒吧招牌是紫红色的，灯管坏了两根，闪烁着不规则的光，像醉汉充血的眼球，将门口那片坑洼的水泥地照得忽明忽暗。
李明宇推开门时，震耳欲聋的电子鼓点瞬间撞过来，几乎要掀翻耳膜。舞池中央，几个年轻人踩着混乱的节拍扭动，汗水混着廉价发胶的味道在空气中蒸腾。他没往热闹的地方去，径直走向吧台最角落的位置 —— 那里背靠墙壁，能看清整个酒吧的动静，又不会被过多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