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九月三日，星期一，清晨七点零三分。
清北大学中心体育场，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加热的蒸笼。初秋的朝阳已显露出不容小觑的威力，毫无遮拦地泼洒在灰绿色的塑胶跑道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晃动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混合着塑胶跑道特有的刺鼻气味、上万名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汗味、以及廉价背包帆布在高温下散发出的淡淡焦糊味。
“计算机系！这边！看旗！别乱跑！”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戴着厚厚眼镜的辅导员，挥舞着一面边缘已经脱线的红色院旗，声嘶力竭地吼着，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淌下，在领口洇开深色的汗渍。他的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的轰隆声、以及远处高音喇叭试音的尖锐啸叫里。
万宇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地挤进计算机系那片混乱的方阵。他肩上那个迷彩背包沉甸甸的，里面塞着崭新的《高等数学》和《c++程序设计》，还有母亲用工地防水布改的被褥边角——那粗糙的布料此刻紧贴着他汗湿的后背，摩擦得生疼。他烦躁地抹了把额头的汗，视线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混杂着兴奋、茫然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不远处，张淼淼那铁塔般的身影异常醒目，他穿着紧身的黑色背心，裸露的胳膊肌肉虬结，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正不耐烦地用手扇着风，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和拥挤。他腕上那块锃亮的瑞士表（表盘背面刻着“赵临赠 2006.7”）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晃得万宇眼睛生疼。万宇下意识地攥紧了裤兜里那张边缘磨白的汇款单，指尖能感受到上面“矿务局结清证明”公章的凹凸感。
“嘿！让让！别挡道！”一个身影灵活地穿过人群，是赵启明。他穿着省体工队的旧运动服，怀里抱着个篮球，像条泥鳅一样在缝隙中穿梭，脸上带着标志性的、仿佛永远用不完的活力笑容，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挤到张淼淼旁边，笑嘻嘻地用手肘捅了捅对方结实的胳膊：“淼哥，这阵仗，比咱们省运会开幕式还热闹啊！”
张淼淼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瓮声瓮气：“热死了！这破地方连个树荫都没有！”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周围的学生都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在方阵的角落，林修安静地站着，黑框眼镜后的目光透过镜片，冷静地扫视着整个体育场。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笔记本，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页上划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也许是人群密度，也许是声波传递的衰减函数。他旁边，陈骁缩着脖子，宽大的灰色帽衫帽子罩着头，巨大的降噪耳机严严实实地扣在耳朵上，隔绝了大部分噪音。他低着头，双手插在衣兜里，紧紧攥着那个改装过的监听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帽檐的阴影下，他苍白下巴的线条紧绷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攒动的人头，仿佛在搜寻着无形的信号源。
王浩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戈壁的白杨。他古铜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微微眯起的眼睛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观察着混乱的现场和维持秩序的保安。李毅则显得有些疲惫，他靠在一根灯柱上，额角深刻的皱纹里积满了汗水，手里捏着那本卷了边的《五三模拟》，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回忆复读三年里某个相似的、闷热的早晨。他书页里夹着的半张女子照片（长发披肩，笑容温婉，背景是模糊的山峦）露出一角，被他用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
周小凡蹲在方阵最后排的边缘，几乎要缩进旁边绿化带的灌木丛里。他低着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藏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正全神贯注地捣鼓着膝盖上的一块电路板。幽蓝色的LEd指示灯在袖口的阴影下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光。他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电子世界里。
八点整。
刺耳的高音喇叭啸叫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厚而略显官腔的男声：
“全体肃静！清北大学二零零七级新生开学典礼，现在开始！”
巨大的声浪在体育场上空回荡，压下了鼎沸的人声。人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安静了不少，只剩下压抑的咳嗽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第一项，升国旗！奏唱国歌！”
军乐队奏响了《义勇军进行曲》那激昂而熟悉的旋律。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在旗杆上缓缓展开，迎着初升的朝阳，在猎猎风中庄严升起。近万名新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目光追随着那抹鲜红。万宇、张淼淼、赵启明、王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林修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精确的升旗节奏上。陈骁犹豫了一下，微微掀开一点耳机。李毅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连角落里的周小凡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抬起了头，看向那面飘扬的旗帜。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歌声起初稀稀拉拉，带着迟疑和羞涩，但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洪流，在灼热的空气中震荡。这是他们作为清北学子的第一次集体发声，带着青春的懵懂和对未来的憧憬。万宇张着嘴，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起了矿下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母亲含泪的眼睛。张淼淼吼得很大声，仿佛要将胸中的闷气一吐而尽。赵启明唱得格外投入，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激动。王浩的嘴唇翕动，声音低沉而坚定。林修的嘴唇也在动，但更像是在默念歌词的波长频率。陈骁重新扣紧了耳机，隔绝了歌声。李毅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他用力眨了眨眼。周小凡只是呆呆地看着，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校长致辞。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走上主席台，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声音通过遍布体育场的喇叭扩散开来，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威严和期许。
“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清北大学，这座知识的殿堂，梦想起航的港湾！”
“……你们肩负着时代的使命！要努力成为‘一专多能’的复合型人才，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青春和力量！”（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认真参加军训，锤炼刚毅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国庆阅兵选拔！”（张淼淼撇了撇嘴，赵启明则眼睛一亮）
“……要学会合作！学会创新！在全球化浪潮中提升核心竞争力！”（林修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合作效率模型”、“创新成本分析”等关键词）
“……最后，预祝大家在清北度过充实、精彩、无悔的大学时光！”（掌声稍显热烈了一些）
冗长的讲话在闷热中进行。阳光越来越毒辣，塑胶跑道散发出更浓烈的气味。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万宇感觉后背的防水布摩擦得皮肤火辣辣地疼，他烦躁地挪动着脚步。张淼淼不停地用手抹着脖子上的汗，低声咒骂着。赵启明也有些蔫了，抱着篮球的手臂垂了下来。王浩依旧站得笔直，但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林修掏出手帕（一块洗得发白、叠得方方正正的棉布）擦了擦镜片上的汗雾。陈骁的脸色在帽衫阴影下显得更加苍白，他微微佝偻着背，似乎在忍受着不适。李毅的呼吸有些粗重，他扶着灯柱，闭了闭眼。周小凡重新低下头，电路板上的蓝光在袖口下闪烁得更急促了。
新生代表发言。
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俊朗的男生走上主席台。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激动。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怀揣着梦想汇聚于此……感谢父母的含辛茹苦，感谢老师的谆谆教诲……”（很标准的开场白）
“……知识改变命运！我们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用勤奋和汗水浇灌理想的种子……”（万宇听到“来之不易”四个字，下意识地又攥紧了裤兜里的汇款单，指关节发白）
“……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我们要勇于担当，乐于奉献……”（张淼淼打了个哈欠，赵启明无聊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发言稿写得四平八稳，充满正能量，但在闷热和疲惫的煎熬下，台下真正认真听的人并不多。直到——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父亲，一位普通的煤矿工人，是如何用他布满老茧的双手和微薄的薪水，支撑起我的求学之路……”代表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用矿难后那笔不多的赔偿金，把我送到了这里……”
“嗡——”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万宇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台上那个身影，眼神复杂，有共鸣，有刺痛，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他感觉周围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向他，让他如芒在背。张淼淼也停止了扇风，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用手腕遮住了那块刻着“赵临赠”的手表表盘，眼神闪烁不定。赵启明收起了玩闹的表情，看着台上，若有所思。王浩的目光变得深沉。林修推了推眼镜，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陈骁帽檐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李毅叹了口气，轻轻摩挲着书页里的照片。周小凡似乎完全没听见，依旧沉浸在他的电路板里。
代表发言结束，掌声比之前热烈了许多，带着某种感同身受的触动。
礼仪献花环节，几个穿着统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手捧鲜花，款款走上主席台。她们的出现，如同几缕清风，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驱散了一些沉闷的气氛。
走在最前面的女生，身姿挺拔，步履轻盈。纯白的棉质长裙剪裁得体，衬得她肌肤胜雪。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几缕碎发被微风拂起，拂过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她手里捧着一束盛开的百合，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微笑，走到校长面前，微微躬身，双手将鲜花递上。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股清冽的橙花混合冷杉的独特香气，似乎穿透了人群的汗味和塑胶跑道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散场。
冗长的典礼终于在校歌（一首旋律激昂却带着年代感的进行曲）的合唱中接近尾声。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开始松动、喧哗，朝着各个出口涌去。
“总算完了！热死老子了！”张淼淼第一个吼出声，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往外挤。
“等等我淼哥！”赵启明抱着篮球赶紧跟上。
万宇低着头，默默随着人流移动，脸色依旧有些阴沉。
王浩警惕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护着林修和陈骁往外走。林修还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陈骁重新扣紧了耳机，隔绝了嘈杂。
李毅疲惫地叹了口气，随着人流挪动脚步。在拥挤中，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张被踩得有些脏污的纸片。他弯腰捡起，是“登山社招新表？谁这么没素质乱扔”。他将纸片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另一边，赵启明正兴高采烈地和张淼淼说着什么，手腕一甩，那根系着铜钱的红绳不知怎么突然松脱了。小小的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叮”的一声轻响，精准地掉进了路边排水沟盖板的缝隙里，瞬间消失不见。
“哎！我的铜钱！”赵启明惊呼一声，连忙蹲下查看，但缝隙狭窄幽深，哪里还看得见踪影。他懊恼地拍了下大腿。
李明宇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形形色色的八个人，心中不禁暗自嘀咕，觉得他们就像是一群无忧无虑的傻子。
二零零七年九月四日，星期二，上午十点零五分。
公共课大教室像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初秋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玻璃上切割出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如同被困在时间里的微小精灵。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语调平板的教授正对着麦克风逐字逐句地念诵着《中国近现代史纲要》，声音透过劣质音响扩散开来，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单调和沉闷，如同钝刀在刮擦着神经。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陈旧书籍和上百名年轻躯体散发的混合气息，头顶的老式吊扇徒劳地旋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搅动着粘稠的燥热，却吹不散那份令人昏昏欲睡的滞重感。
在教室靠后的几排座位上，502宿舍的八个人，如同一个独立于课堂之外的微型王国，正进行着一场无声却热烈的密谋。他们巧妙地利用摊开的厚重课本作为掩护，身体微微前倾，头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交流圈。
万宇坐在中心位置，手指烦躁地转着一支笔，眉头微蹙，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组织者的笃定：“地方定了，清北市水库。我打听过了，离市区不远，风景绝了，关键是人少，清净，正好适合咱们兄弟几个好好放松，没人打扰。”他手指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点了点，那里潦草地画着水库的简略轮廓。
“水库？”赵启明眼睛瞬间亮了，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他兴奋地差点拍桌子，又猛地意识到场合，硬生生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太棒了！我知道那地方！水清得能看见底！晚上躺草地上看星星，绝了！而且——”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那边有漂流！贼带劲儿！我跟哥们儿去年玩过，那水哗哗浇一身，透心凉！从头湿到脚，爽翻了！漂在水上，两边山啊树啊嗖嗖往后跑，那感觉，啧！”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水流冲击的动作，仿佛水花又溅到了脸上。
“烧烤！必须烧烤！”张淼淼庞大的身躯激动地动了动，撞得桌子一阵轻晃，他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闻到了烤肉的焦香，“肉！多弄点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最好，牛排也行！交给你了万宇，我负责吃！”他拍着自己结实的小腹，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饕餮向往。
林修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冷静地泼了一盆理性的冷水：“玩归玩，安全不能忘，尤其是漂流。”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数学系特有的严谨，“救生衣、安全绳、皮筏子有没有坏漏气，这些都得提前一样样查清楚。那水流急不急？水底下有没有坑或者漩涡？这些情况最好提前打听明白。”他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似乎在计算风险概率。
“对对对，林修说得对！”陈骁缩在宽大的帽衫里，帽檐压得很低，但此刻也忍不住探出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我查查天气和路况……嗯，周六晴，微风。上山那段路导航App不一定准，我找个办法看看实时路况……”他声音带着一丝技术宅的自信，屏幕的蓝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
“钓鱼。”王浩言简意赅，西北口音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漂流你们玩，我擅长钓鱼。水库东岸我知道几个水深水缓的好地方。”他手指捻了捻，仿佛已经握着鱼竿，感受着水下的拉力，“运气好钓到大鱼，晚上直接烤了加餐。”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李毅放下手里的书，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封面印着“清北市交通旅游图”的小册子，翻到水库那一页：“路线我来规划吧，保证找条近道，省时间。还得带上帐篷和睡袋，晚上水库边湿气重，别冻着了。”他用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额角的皱纹里带着生活经验赋予的可靠。
一直沉默的周小凡，此刻也难得地抬起了头，过长的刘海下，琥珀色的瞳孔在阴影中闪烁了一下。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我可以准备点东西……晚上……玩。”他没具体说是什么，但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那里似乎装着什么小巧的电子设备。
“好！就这么定了！”万宇一锤定音，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分工，“周六早上八点半，校门口集合！万宇负责采购食材和烧烤架；王浩负责钓鱼装备；李毅负责路线和地图；林修负责安全检查和急救包；陈骁负责实时通讯和备用方案；张淼淼、赵启明，你们俩负责力气活，搬东西；周小凡……嗯，负责娱乐项目！”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初具雏形的领袖气质，“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
“oK！”
“妥了！”
“……”
八个人或响亮或低沉的回应，带着对周末逃离的期待和兴奋。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水库粼粼的波光、闻到烤肉的焦香、感受到漂流的水花和夜晚的星空。这股隐秘的兴奋感在他们之间无声地传递、发酵，形成一个小小的、与讲台上沉闷氛围格格不入的活力场域。
李明宇独自一人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一片空白，钢笔搁在纸上，笔尖的墨水早已干涸。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看起来像是在专注听讲，或者只是单纯地走神。
水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