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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海市东郊的空气,像一块被遗忘在冰柜深处的湿抹布。远离了主干道的喧嚣,连风都变得吝啬而迟缓。稀疏的路灯是这片荒芜之地唯一的守夜者,它们投下的光晕如同病入膏肓者涣散的瞳孔,昏黄、孱弱,在浓稠的夜色中艰难地撑开一个个彼此隔绝、界限分明的光圈。光圈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新栽的绿化带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腥气,混杂在远处海风送来的、带着咸味的冰冷里,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潮湿的寂静。

李明宇的自行车链条发出细微的呻吟,在空旷的支路上显得格外刺耳。他猛地捏紧刹车,老旧的车闸发出“吱嘎”一声怪响。他把车子推离路面,塞进距离目标路口百米开外的一处废弃报刊亭的阴影里。报刊亭的玻璃早已碎裂,只剩下黑洞洞的框架,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他用带来的旧铁链锁将车牢牢锁在锈蚀的支架上,动作有些僵硬。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警惕地扫视四周。

死寂。只有远处主干道偶尔掠过的车灯,像鬼魅的眼睛一闪而过,带来一阵模糊的、转瞬即逝的嗡鸣,反而衬得此地更加空旷骇人。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泥土腥咸和冰冷海风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没能带来丝毫清醒,反而像冰冷的铅块沉入心底。他拉低了黑色连帽衫的帽子,宽大的帽檐彻底压下来,几乎遮住了鼻梁以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额角,带来一种奇异的隔绝感。他像一道被夜色浸透的影子,紧贴着粗糙的墙根,无声地移动起来。

脚下是尚未硬化的路基边缘,碎石和沙砾在鞋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次落脚,他都刻意控制着力道,将声音压到最低。然而,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寂静里,他自己的心跳却如同失控的鼓槌,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沉闷的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手腕上那只廉价电子表秒针移动时冰冷的“嘀嗒”声,规律、无情,像是在为某个不可逆转的结局倒计时。

心跳的轰鸣与秒针的“嘀嗒”,在这片死寂的荒芜之地,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二重奏,反复捶打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那个既定的坐标。

21:55。他抵达了预定的观察点——路口斜对面一栋老旧居民楼入口的凹槽处。凹槽很深,三面被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包围,上方是居民楼延伸出来的水泥雨檐,将来自路灯的光线几乎完全遮挡。这里光线晦暗,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垃圾的隐约酸腐气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墙,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帽衫渗入皮肤,让他打了个激灵。他调整着粗重的呼吸,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目光透过帽檐下的缝隙,像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锁定着那个约定的地点:最后一个路口,那盏昏黄路灯正下方,一个被光晕笼罩的、如同舞台中心般的圆形区域。

光晕下,空无一人。只有飞蛾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灯罩,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噗噗”声。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李明宇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在这等待中凝固了。他死死盯着腕表上幽绿的荧光数字:21:56… 21:57… 21:58… 21:59…

就在那冰冷的数字无声跳转为“22:00”的瞬间——

仿佛被最精密的时钟召唤,一道身影,如同从墨色背景中剪裁下来的一片薄刃,悄无声息地切入了光晕的边缘。

她出现了。

顾晓妍。

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衣料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苍冷的质感,垂坠的线条一直延伸到小腿。风衣并未扣紧,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是冷色调的素色高领薄衫,紧贴着脖颈优美的曲线。长发并未束起,如泼洒开的浓墨,散落在肩头,几缕发丝被微凉的夜风轻轻拂动,恰好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而冷淡的下颌,和一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她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刻意看向李明宇藏身的、如同墓穴般的凹槽阴影。她就那样静静地、笔直地站在路灯的正下方,仿佛生来就属于那个位置。光从头顶洒落,在她脚下投下一道边缘清晰的、被拉得极长的影子,像一道沉默的裂痕。她的姿态异常放松,双臂自然垂落,一只戴着薄薄的黑色皮手套的手,随意地插在风衣口袋里。但李明宇却从那放松的姿态里,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紧绷感,像一把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刃,锋芒内敛到了极致,反而散发出更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远处“云栖雅筑”公寓群某个模糊的、灯火稀疏的轮廓上,又仿佛只是虚焦在无尽的、空洞的夜色里。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毫无波澜,映不出一丝周围的光亮,只有一片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寒。

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后启动的机器。一分不差。

李明宇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的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粗糙的水泥墙,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支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浓重的夜色,他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决绝的、视死如归的冰冷气息。这气息像无数根冰针,刺破夜色,穿透帽衫,扎进他的皮肤,冻结他的血液。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顾晓妍吗?那个在图书馆帮他找过资料,在雨天把伞塞给他自己淋雨跑掉,在母亲第一次病危时默默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的顾晓妍?眼前的身影,只剩下一个为复仇而生的冰冷躯壳。一股巨大的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痛和恐惧,瞬间席卷了他。

不行。不能这样。

这个念头如同岩浆冲破地壳,带着灼热的痛楚和不顾一切的冲动,猛地在他脑中炸开。他几乎是没有思考,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从那个冰冷的水泥凹槽里冲了出来,脚步踉跄了一下,后背擦过行道树粗糙的枝桠,火辣辣的疼。但他顾不上这些,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只想扑过去,抓住那即将坠入深渊的身影。

他没有奔跑,也没有迟疑,只是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刻意维持的匀速步伐,穿过空寂无人的支路。脚下松散的碎石在鞋底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圈昏黄的光晕,锁定着光晕中心那个静默如雕塑的身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撞进了那团昏黄的光晕边缘,路灯的光线瞬间刺破帽檐的阴影,落在他苍白紧绷的下颌上。他离顾晓妍只有三步之遥。他甚至能看清她风衣布料上细微的纹理,看清她散落发丝在夜风中拂动的轨迹,看清她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你…”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吐出一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猛地顿住,似乎被自己这失控的举动和即将出口的话语惊到了。但话已出口,如同覆水难收。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帽檐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顾晓妍缓缓转回身的视线。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冷漠。长发随着转头的动作滑开,露出了整张脸。路灯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五官,却无法在上面涂抹一丝暖色。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弧度。那双眼睛,终于聚焦在他身上,平静得像冰封了千年的湖面,深邃、冰冷,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凝固的寒意。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李明宇所有的勇气。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后退一步。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和尘埃的冰冷空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感觉紧贴在胸口内侧口袋的那个小玻璃瓶,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肉生疼。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句盘旋在心底、重若千钧的问句,艰难地、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挤了出来:

“…确…确定要这么做么?” 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寂静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猛地膨胀开来,吞噬了一切声响。远处主干道模糊的车流声消失了,夜风的呜咽停滞了,连飞蛾撞击灯罩的“噗噗”声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以及那瓶紧贴着他皮肤、无声传递着致命冰寒悸动的液体。昏黄的光线在他帽檐下紧绷的下颌线上跳跃,也冰冷地映在顾晓妍那张毫无波澜、如同玉石雕琢的脸上。

顾晓妍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冰封的眸子里,没有对质问的意外,没有一丝动摇的涟漪,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凝固的寒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太久太久、早已融入骨髓的疲惫与某种刻骨的讥诮。那讥诮并非针对李明宇,更像是对命运、对整个荒诞世界无声的嘲讽。

时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数倍。夜风吹动她米白色风衣的下摆,轻轻拂动着她散落的长发,几缕发丝掠过她苍白的脸颊。她微微偏了下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李明宇单薄的身体,投向了他身后更遥远、更黑暗的虚空。那眼神空洞而悠远,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早已逝去的场景,某个刻骨铭心的瞬间。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李明宇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在这冰冷的注视和死寂中冻结了。

然后,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道被无形的刀锋在冰冷玉石上划开的刻痕,短暂、锋利、不带任何温度。

“嗯。” 一个单音节的肯定,清晰、短促、落地有声。像一颗冰珠从万丈悬崖坠落,砸在坚硬的岩石上,碎裂,只余下冰冷的回响。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精准地、像手术刀般锁住李明宇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剥离他所有伪装的镇定,直视他灵魂深处残存的、在她看来或许无比幼稚可笑的犹豫和挣扎。

“就是今晚。”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冰冷而致命,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钉入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林晚棠学姐的死,” 她刻意加重了“学姐”这个称呼,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提醒意味,提醒着那段被血染红的、不可磨灭的过往,提醒着李明宇心中那道因她而存在的、永不愈合的伤疤,“是到了该有人买单的时候了。” “买单”两个字,从她冰冷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像最后的审判落槌。

“买单”!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明宇的神经上。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那股熟悉的铁锈般的腥气再次涌上喉头,他几乎要干呕出来。眼前顾晓妍冰冷决绝的脸庞瞬间模糊、扭曲。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行道树干上,生疼。但他顾不上,身体顺着树干滑下,像一条被抽掉了骨头的、濒死的鱼,蜷缩在冰冷的树根阴影里。粗糙的树皮狠狠硌着他的肩胛骨,可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算什么呢?顾晓妍那句“买单”还在耳朵里嗡嗡轰鸣,如同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混着胃里翻腾上来的铁锈味,直往嗓子眼儿钻,堵得他喘不过气。

“林晚棠学姐的死,是到了该有人买单的时候了。”

这句话,反复穿刺着他的耳膜和心脏。复仇的烈焰在顾晓妍的胸腔里熊熊燃烧,灼烧着她残存的、属于“顾晓妍”的部分,几乎要将那个曾经会笑、会关心人的女孩彻底焚毁。李明宇蜷缩在黑暗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来自她的、巨大的、黑暗的漩涡正在形成,那漩涡的名字叫“复仇”,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正贪婪地将她,也即将把他,一同拖入无底深渊。

就在这时,顾晓妍动了。

她没有再看蜷缩在树根阴影里的李明宇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绊脚石,或者,一个已经完成任务的工具。她以一种稳定、匀速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云栖雅筑”公寓区那灯火通明、却同样散发着森严冰冷气息的入口方向走去。

昏黄的路灯光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如同一条忠诚而诡异的黑色猎犬,紧紧跟随着她。米白色的风衣下摆随着她坚定的步伐轻轻摆动,划出流畅而决绝的弧线。散落的长发在夜风中无声地拂动,勾勒出一个纤细、孤绝、又带着一种殉道者般义无反顾的背影。

“你…!” 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李明宇猛地抬起头,帽檐滑落,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恐和挣扎的眼睛。他看着那个即将被光明吞噬的孤绝背影,一股巨大的、失控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朝着那个背影嘶吼:

“…你自己小心一点!” 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沫,“…保护好自己!” 这不再是计划中的台词,不再是同谋者之间的提醒。这是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源自本能的关切与恐惧。这是一个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男人,对另一个正决绝走向深渊中心的女人,所能发出的、最无力的、也是最后的嘶喊与祈愿。

昏黄的光线下,顾晓妍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那纤细的背影,依旧保持着那稳定、匀速的步伐,仿佛身后那嘶哑的、饱含着复杂到极致情感的呼喊,只是拂过她耳畔的一缕无关紧要的夜风,甚至不值得她为此侧一下头。她散落的长发在背后轻轻摇曳,风衣的下摆划出流畅而无情的弧线。

她没有回头。

一眼都没有。

她径直走向“云栖雅筑”那灯火通明、如同巨兽张开的森然入口。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如同巨兽冰冷的牙齿,无声地向两侧滑开。明亮得近乎刺眼的光线瞬间倾泻而出,将她的身影短暂地包裹、吞噬。

光影转换的刹那,李明宇仿佛看到她米白色风衣的衣角在强光中最后闪动了一下,像一只扑向烈焰的、最后的白蝶。

然后,光门合拢。

她消失了。

冰冷的玻璃隔绝了两个世界。

李明宇蜷缩在树下的阴影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胃里翻江倒海,那股铁锈般的腥气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他猛地俯下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痛楚。顾晓妍那句冰冷的“买单”宣言,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疯狂地轰鸣、旋转,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敲击着他的理智。

“买单…”

“林晚棠学姐…”

“就是今晚…”

这些冰冷的词句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抵御那灭顶的恐惧和良知的鞭挞。

他做了什么?他帮了她!他把那致命的“东西”带到了这里!他眼睁睁看着她走向那个叫温阳的魔鬼的巢穴!为了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只存在于顾晓妍泣血控诉中的“林晚棠学姐”!

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像溺水者般徒劳地张大嘴,却吸不进一丝氧气。眼前是母亲枯槁担忧的脸,是父亲电话里疲惫不堪的声音,是顾晓妍冰冷决绝踏入光门的背影…所有的画面混乱地交织、破碎。

他瘫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仰望着被城市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没有星辰的天幕。腕表上幽绿的荧光数字,无声地跳动着:

22:05。

距离“23:00”,还有五十五分钟。

距离顾晓妍踏入那间公寓,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距离那个审判的时刻,正一分一秒地无情逼近。

而他,只能蜷缩在这冰冷的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废物,被巨大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悔恨吞噬。顾晓妍的身影被那刺目的光明吞噬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刻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刻在他灵魂最深处。分道扬镳,各自走向注定的命运。深渊的大门,在他眼前轰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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