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行兴奋的文字，一张张炫耀的图片（滑雪板、餐厅烛光、霓虹灯牌），在李明宇眼前飞速闪过，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屏幕闪烁了一下，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将他和他那件沾着水泥灰、刮破蕾丝的黑色女款羽绒服，一同吞噬进狭小房间粘稠、冰冷、无声的黑暗里。只有门外隐约传来的、母亲收拾碗筷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那声音，也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班级群的提示音还在密集地响着，像一群聒噪的鸟雀在李明宇耳边扑棱。
“听说步行街那家轰趴馆能烤全羊！” 有人兴奋地喊。
“咱们班去年去的 KtV 太挤了，这次必须换大场子！” 附和声四起。
“听说郊区现在全是雪，度假村能泡温泉呢！” 张浩然紧接着甩出了一个精心剪辑的视频片段。
视频里的度假村，俨然一个被施了冰雪魔法的城堡。纯净无瑕的白雪厚厚地覆盖着屋顶、小径和松枝，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碎芒。精致的欧式建筑群披着雪毯，红瓦尖顶在白色背景下勾勒出童话般的轮廓。暮色初降，暖黄色的壁灯如同散落在雪地的太妃糖，融化出甜蜜诱人的光晕。穿过拱形的雪门，露天温泉池的热气蒸腾翻滚，在凛冽的空气中氤氲成一片白色的纱幔，与周围的雪松冰挂交织，如梦似幻。池边的石凳也覆着薄雪，偶尔有雪花飘落池中，瞬间消逝无踪。小径旁挂满冰凌的树枝在风中发出细微清脆的叮咚声。远处山坡蜿蜒的滑雪道上，几个彩色的小点尖叫着飞速滑下，笑声隔着屏幕仿佛都能刺破寂静。
“我算了一下啊！” 张浩然兴致勃勃地列出清单，“咱们班一共40人，租辆大巴车往返市区和度假村，平摊下来包车费人均50元。住宿的话，度假村标间是300块钱一间，住两个人，平均一人150元。两项加起来，每个人200元就能搞定！” 他特意加上一个跳动的火焰表情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而且房间又大又干净，有私汤温泉！晚上围着炉火玩游戏，第二天看雪景滑雪，比挤在市区KtV有意思一百倍！一顿火锅的钱就能享受两天一夜，太划算了！” 消息瞬间被一连串的“[赞]”和“[+1]”刷屏。
“200块钱？！”
李明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狠狠一捏！手指瞬间失去血色，死死攥住手机边缘，冰冷的金属硌进皮肉。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碎成一片片尖锐的寒冰。这个数字不是一串字符，而是一根骤然在他胸腔里绷紧到极限的钢丝，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床沿的硬木上，尖锐的疼痛却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他甚至没感觉到，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踉跄着扑向狭窄的床底。灰尘被惊起，呛得他一阵咳嗽，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凭着无数次黑暗中摸索的记忆，手掌精准地探向角落那个冰冷、熟悉的凸起——一个边角缠着褪色蓝布条的生锈铁盒。那布条是初二时他偷藏零花钱被发现，母亲沉默着拆了自己一件旧衣服的袖口，给他缠上的“新衣”。
盒盖被用力掀开，一股混合着刺鼻薄荷膏和陈年铁锈的独特气味涌出。那叠薄薄的纸币被一层透明塑料膜仔细地包着，如同珍藏的标本。里面只有两张百元钞票，被母亲的手捋得平平整整，棱角分明，像她每次叠他校服时那般一丝不苟。这钱是半个月前一个深夜，母亲摸黑进来，把盒子塞进他枕头下的空隙。粗糙带着裂口和老茧的手心蹭过他装睡的手腕，留下细微的刺痛感。“留着买牛奶喝，别总啃那干巴巴的凉包子……”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疲惫。他当时紧闭着眼，却能清晰“看”到母亲转身时肩膀垮塌的弧度，还有她围裙口袋里，那露出一角的单据——水电费催缴单，粉色的纸张，像一道隐秘的伤口。
李明宇此刻把小小的铁盒紧紧攥在手里，生锈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他却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半分也舍不得松开。
书桌上的旧台灯散发出昏黄暗淡的光晕，勉强照亮摊开的习题册，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却像爬虫一样扭曲着，让他头晕目眩。他无心翻看，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缠着蓝布条的铁盒捧到膝盖上。冰凉的铁盒表面，盖子上方那一小块地方，已经被无数次无意识的摩挲蹭得微微发亮，露出底下一点暗淡的铁色，仿佛承载着他所有隐秘而沉重的期盼。
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窗外呼啸的冷风和手机里持续不断的群聊震动。任由思绪挣脱现实的枷锁，轻盈地飞向那个想象中的、即将到来的跨年夜。
幻想的世界：
皑皑白雪覆盖着度假村的尖顶木屋，厚厚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宛如童话插图里的场景。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暖融融的空气裹挟着烤火鸡浓郁的油脂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笑声、嬉闹声充满了整个空间，班长李伟笑着跳过来，胳膊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明宇，躲哪儿去了！快过来！” 他被簇拥着拉到巨大的壁炉旁，跳跃的火焰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散发着暖意。班长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大把五颜六色的烟花棒，分发给每个人。“来来来，气氛搞起来！” 平时文静的文艺委员王雨彤，此刻也难得地放开了嗓子，哼着当下最流行的旋律，虽然有点走调，却引得大家笑着拍手应和。而他，李明宇，心跳微微加速，终于能和大家肩并肩坐在地毯上，分享那个他偷偷在心里排练了好几遍、准备在跨年零点讲的小笑话……温暖的喧嚣包裹着他，像一件看不见的羽衣。
现实的指尖：
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丝微弱的笑意，带着憧憬的暖意。他下意识地、几乎是虔诚地用指尖再次触碰那缠着蓝布条的铁盒边缘。冰冷的触感瞬间刺破幻想的泡沫。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攒足勇气面对某种审判，然后轻轻地，掀开了盒盖。
目光越过那两张被塑料膜包裹、压得异常平整的百元钞票——那是母亲用无数个清晨的馒头换来的“牛奶基金”。他的视线落在了盒底，那张被百元钞压着、露出一角的粉色纸张上。心猛地一沉。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叠得小小的纸片抽了出来。纸张边缘粗糙，带着被反复折叠留下的深刻折痕。他屏住呼吸，仿佛打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点点，一点点地展开。
印着自来水公司和煤气公司联合抬头的红蓝两色LoGo首先刺入眼帘。然后是那个用加粗黑体打印、冰冷无情的数字：
“￥182.70”
缴费截止日期一栏，红色的印章清晰地盖着：【2025年12月31日】。
下方还有一行灰色的、毫无温度的打印小字：
【逾期将收取滞纳金并可能中断供应。】
轰——！
膝盖上那个用幻想堆砌出来的、温暖明亮的“城堡”，连同壁炉里跳跃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的烤火鸡香气、同学们欢快的笑脸、班长魔术般掏出的烟花棒、王雨彤跑调的歌声、还有那个他精心准备却从未有机会讲出口的小笑话……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这张薄薄的、冰冷的粉色纸张砸得粉碎！碎片像玻璃碴子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砸在他脸上，留下冰冷的刺痛。
那两张崭新的、象征着“希望”和“牛奶”的百元钞票，此刻静静地躺在盒底，压在催缴费单的上面。它们原本是通向“200元”梦想的基石，此刻却变成了最残酷的讽刺。它们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支付这遮风挡雨的水电煤气费用，为了维系这个家不被黑暗和寒冷吞噬的最基本需求。
原来，母亲塞给他铁盒时那沉重的叹息，不仅仅是为了催缴单上的数字，更是为了这被他视为珍宝、实则早已被标记了残酷用途的……200块钱。
窗外寒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书桌上的台灯光线似乎更暗了。李明宇僵硬地坐在床沿，攥着那张催缴单的手指冰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膝盖上，只剩下那个缠着褪色蓝布条、冰冷硌手的空铁盒，以及一片被现实彻底冻结的死寂。喉咙里堵着一块硬物，又苦又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也带着冰冷的铁锈味。黑暗中，他睁着眼，许久没有眨动。
手机屏幕的光在李明宇僵硬的脸上明明灭灭，班级群的狂欢还在继续，一个个新跳出的表情包和欢呼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紧闭的眼皮。窗外的寒风永不疲倦，一遍遍撞击着空荡的玻璃窗，呜咽声钻进房间的缝隙，拉扯着神经。
疲惫地闭上眼，那片被粉红催缴单击碎的“城堡”废墟之上，另一个幻境却顽强地滋生、蔓延，带着更温暖、更诱人的色彩，几乎要将冰冷的现实挤出脑海。
幻想的场景：
度假村温暖的木屋内，灯光柔和。巨大的长条桌铺着红绿格子的桌布，堆满了零食和饮料。他和张浩然挤在同一条长凳上，为一个桌游的规则争得面红耳赤。“哈！明宇你又输了！”张浩然得意地拍桌，把一杯滚烫、冒着浓稠白雾的热巧克力推到他面前，“喝！一口闷！” 辛辣的可可香气钻进鼻腔，他皱着眉，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灌下一大口，暖流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忍不住和大家一起大笑起来。交换礼物环节到了，班长像圣诞老人一样抱着一个大纸箱。他抽到了一个包装有点笨拙的小盒子，拆开一看，是一只歪歪扭扭的手工羊毛毡小羊，憨态可掬。不知是谁小声惊呼：“哇，好像上次生物课李明宇画的那只！” 心头一暖，他摩挲着小羊粗糙的触感。终于，新年的钟声敲响！所有人都兴奋地尖叫着，推搡着涌向巨大的落地窗前。寒气和欢呼一起扑面。窗外，深邃的雪夜里，第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嘭”地在墨色丝绒般的天空炸开，刹那间流光溢彩，照亮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也映红了挤在窗前的每一张年轻的笑脸，包括他自己。温暖的身体挤挨着，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那被烟花的红光照亮的笑容，那么真切，仿佛唾手可得。
现实的呜咽：
寒风的呜咽声陡然尖锐，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这层温暖虚幻的薄膜。
12月5日 教室
清晨的阳光透过结满冰霜的玻璃窗，在教室黑板上投下朦胧而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冰冷的尘埃。班主任张老师抱着一沓厚厚的A4纸走进来，粉笔灰无声无息地簌簌落在她洗得发白的驼色毛衣肩头，像一层洗不掉的旧雪。
“这是大家对跨年活动的备选项目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冬日清晨的清冽，“每人选一项，匿名投票。周五放学截止。”
纸张沙沙作响，带着印刷厂新出炉的温热和淡淡的油墨清香，从一排排课桌间传递。传到李明宇手上时，他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低头，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过那十个选项：
温泉派对（豪华度假村，含住宿、温泉、早晚餐）
烤肉自助（市中心网红店）
沉浸式剧本杀（超大主题包房）
户外篝火晚会+烧烤（近郊营地）
KtV欢唱（至尊VIp大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