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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什么事?’” 蒋云撇了撇嘴,声音压低了点,却带着一种自以为洞悉一切的刻薄,“我听说啊,他爸妈一个在工地搬砖,搬的是能压垮脊梁的份量;一个在超市当促销员,站的是能把腿站僵的时长。那种门票一张就能顶几顿饭钱的地方,对他们家来说,怕是‘贵族消费’吧?上次我瞥见李明宇的饭卡,” 她撇撇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那卡套旧得呀,塑料膜都磨花了,图案糊得根本看不清原样,八成是别人送的旧玩意儿——”

钥匙串撞上门口那个掉漆的旧鞋柜,发出一连串清脆又略显突兀的“哗啦”声响。李明宇几乎是冲进门内的,冰凉的防盗门铁皮还在身后轻微震颤。他连鞋都没顾上换好,书包带子狼狈地滑落半个肩膀,就迫不及待地从裤袋里掏出那台屏幕边缘已有细微裂痕的手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一遍遍地刷新着班级群聊的聊天记录。他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凌云分享的主题公园宣传视频。屏幕亮起,欢乐喧嚣的音乐瞬间挤满了狭小的玄关,缤纷绚烂的灯光特效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又在看什么好东西呢?”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油烟浸染的疲惫。她正解下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走向炉灶。水壶里的水翻滚着,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咕嘟”声,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厨房玻璃窗上凝结成一片浓重的白雾,模糊了窗外的夜色。

“先吃饭。”母亲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裹挟着电饭煲盖子掀开时涌出的、温暖浓郁的白米粥热气,一股脑儿地涌向他。那温热的气息与手机屏幕冰冷的蓝光,在他脸上交织出复杂的光影。

凌晨五点,城市还在深沉的墨色里浸泡着,寒意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街道。李建国裹紧了身上那件厚重却并不十分保暖的藏蓝色安保服,领口拼命往上拉了拉,试图抵挡刺骨的寒风。他一步一步踩着结了薄霜、异常坚硬冰冷的石板路,朝着被称为“家”的方向挪动。仓库漫长十二小时的夜班,像一块吸饱了冰水的厚重海绵,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和脊椎上。每一步落下,后腰那道陈年旧伤的位置,就像被生锈的钝刀子一下下地挫磨着,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痛。

拐进城中村那如同肠子般狭窄扭曲的巷子时,远处工地上尚未歇息的塔吊顶端,还亮着几盏孤零零的灯。那微弱的灯火在浓稠的深蓝天幕下摇曳,像几颗被遗忘在宇宙边缘、随时可能熄灭的孤寂星辰。李建国习惯性地放轻了脚步,甚至是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蜷缩在破旧屋檐下、靠着彼此体温取暖的那几只流浪猫的浅眠。终于,他停在自家那扇斑驳脱漆、布满岁月刻痕的旧铁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吱呀——嘎——”,老旧的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尖利刺耳。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窗台上几只缩着脖子打盹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振翅而起,小小的黑影瞬间融入了尚未褪尽的黑暗里。

屋内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只有冰箱运作时低沉的嗡鸣和那枚幽绿的指示灯,在绝对的寂静里固执地闪烁着,像一只窥探黑夜的独眼。李建国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才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功能。一道暖黄色的光束骤然撕裂黑暗,光束扫过墙壁上斑驳的岁月痕迹,最终定格在门后挂着的一条旧蓝布围裙上。

那是周秀兰去年生日时,他在夜市地摊上花十块钱买的。此刻,围裙粗糙的下摆还沾着几点干涸的面粉颗粒,在光束下清晰可见——是她白天揉面做馒头时留下的印记,也是她日复一日操劳的无声勋章。

床铺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周秀兰披着那件袖口磨损、棉花都有些外露的旧棉袄坐起身。“咔哒”一声轻响,床头那盏老式台灯亮了。昏黄的光晕如同陈旧的宣纸,瞬间将她笼罩。在这柔和又带着几分凄凉的光线里,她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像冰冷的银丝一样刺进李建国的眼底。他这才注意到妻子脚边矮凳上放着一个洗得发亮的铝制饭盒,塑料盖子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冰凉水珠。

“粥在锅里温着呢,”周秀兰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像蒙了一层纱,但她努力睁大眼睛,强打着精神,“给你加了红枣和桂圆。”

灶台冰冷,只有那口厚重的旧铁锅里还残留着生命的温度。李建国掀开锅盖的瞬间,滚烫的白色蒸汽“呼”地汹涌而出,裹挟着浓稠的米香、红枣的甜郁和桂圆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他裹住。他眯起眼,望着锅里仍在微微“咕嘟”冒泡的粘稠白粥,几颗饱满的红枣沉浮在粥面上,在蒸腾的热气和昏黄的灯光映衬下,宛如几轮沉入米浆银河的、小小的红月亮。这景象倏地将他拽回昨夜临出门前的画面:周秀兰佝偻着背站在同样的灶台前,用勺子一圈圈缓慢地搅拌着粥锅,跳跃的火苗映红了她专注而疲惫的半边脸庞,几缕散落的发梢上,还沾着迸溅出的、晶莹的米浆水珠。

“当心烫着。” 周秀兰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带着一身被窝里的暖意和淡淡的油烟味。她递来一双磨得光滑的旧竹筷。

李建国接过筷子,那熟悉的木质触感让他心头微动。他小心翼翼地将粘稠滚烫的粥盛进那个磕碰掉不少搪瓷、露出里面黑铁的旧搪瓷缸里。

在桌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坐下时,金属椅腿与冰冷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突兀。他望着搪瓷缸里升腾起的热气,白得纯粹,几缕蒸汽袅娜地盘旋上升,在头顶昏黄的灯光下氤氲成一片朦胧的光雾。他拿起筷子,从旁边的咸菜碟里夹起一筷子腌萝卜条——那是自家腌的,粗粝得很——萝卜条上还挂着晶莹的咸菜汁水珠。送入口中,用力一嚼,咸、酸、脆混合着特有的发酵气息瞬间在味蕾上炸开,粗暴地驱赶着冬夜的寒意和麻木。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粥,凑到嘴边吹了又吹,才缓缓送入口中。那粘稠滚烫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一股带着米香和红枣甜的暖流汹涌而下,熨帖着冻僵的肠胃,暖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然而那热度也仿佛同时烫到了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向眼眶。夜班累积的沉重疲惫此刻如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袭来,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可此刻,他竟奇异般地舍不得就此睡去。这小小搪瓷缸里升腾的热气,这粗糙咸菜的味道,妻子守在床边疲惫而专注的眼神——构成了风暴中心一个短暂却无比坚实的庇护所。只想再贪恋一会儿,哪怕只多一秒,这份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每一勺热粥咽下,仿佛就用这份温热冲散了身体里淤积的一分寒气与疲惫。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仓库那冰冷的十二小时:传送带永不停歇、发出沉闷噪音的滚动,大大小小的包裹如同连绵不绝的丘陵,在惨白的灯光下堆叠压榨着空间。他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停地弯腰(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后腰那道陈旧伤疤,传来尖锐的刺痛)、分拣、扛起、运送……贴在后腰上的廉价膏药,早已被汗水反复浸润,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药味,却也只能提供聊胜于无的微弱支撑。

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吞咽声。咸菜在齿间咯吱作响,那过分粗糙、甚至有些硌牙的口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真实感。这是周秀兰亲手腌的。为了省下那几块钱,她总是在菜市场快收摊的暮色里,去挑拣那些论堆卖的、样子歪歪扭扭、最便宜的萝卜……妻子的操劳,儿子书包上那道碍眼的磨损线,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学费单……这些念头像无形的鞭子,驱使他埋下头,又狠狠地、大口地喝了几口粥。仿佛这朴素的米粮,真能转化成支撑他继续扛起生活的力气。

搪瓷缸渐渐见了底,边缘残留着最后一点粘稠的白色痕迹。李建国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如同生锈的齿轮。浓重的困意像一张巨大的、湿透的棉被将他兜头罩住。他的头不受控制地往下垂,低一点,再低一点,下巴几次都险险地磕碰到冰凉的桌面。周秀兰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心疼像细密的针扎在心头。她走过来,动作极其轻柔地接过他手中还带着余温的碗筷,声音像哄孩子般低沉柔和:“好了,吃完了……快去睡吧,啊?”

李建国撑着油腻的桌面,身体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双腿因久坐和疲惫而麻木发胀,像两根灌满了冰冷铅水的柱子。他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挪地走向狭小的卧室。身后,厨房里传来轻柔而琐碎的声响:水流冲刷搪瓷缸的声音,碗筷轻轻放入水槽的磕碰声,抹布擦拭桌面的窸窣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凌晨听来如此清晰,构成了独属于这个家的、最平凡也最动人的安眠曲。他倒在冰冷的床铺上,几乎是瞬间就坠入了沉沉的黑暗。在梦的混沌深处,他恍惚间依旧紧紧抱着那只旧搪瓷缸,缸壁温热熨帖着掌心,他贪婪地啜饮着缸里永不枯竭的、温热的白粥……那是他疲惫灵魂最后的锚地与慰藉。

上个月,为了凑齐母亲那笔救命的手术费,李建国瞒着妻子和儿子,咬着牙向城西那片灰色地带借了四万块高利贷。如今还款的死线步步紧逼,可兜里那几个钢镚,连滚雪球般疯涨的利息零头都够不上。那笔债,像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盘踞在他心头,越缠越紧。

凌晨五点,仓库沉重的铁门在生锈的滑轮上发出“吱嘎——咔啦——”刺耳欲聋的撕裂声,划破了黎明前最深的寂静。李建国裹紧那件单薄的外套,寒意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路灯在弥漫的薄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心境。他使劲搓着那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布满老茧的手,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公交站挪动。鞋底碾过满地枯叶,“咔嚓”、“咔嚓”的脆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

“嘿,哥们儿,是李建国吧?”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突兀地从路灯照不到的阴影角落里飘了出来。

李建国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三个穿着笔挺西装、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幽灵般从墙角转了出来。油亮的皮鞋踏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叩、叩”声,一声声,敲在李建国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为首的是个板寸头,嘴里斜叼着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那跳跃的光正好映亮他脖颈处一片若隐若现的青色纹身——正是上个月在那份散发着劣质烟草味的借条上,按着他手指画押的那个“小弟”。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李建国双腿一软,全靠背后冰凉的仓库铁门框支撑才勉强没瘫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衣,湿冷地黏在背上,与冰冷的铁皮紧紧相贴。他看着那三个高利贷的打手,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路边那辆悄无声息滑过来的黑色轿车。引擎低吼一声,轿车吐着尾气扬长而去,只留下刺鼻的汽油味和他自己失魂落魄、不断重复的低喃在寒冷的空气里回荡:“……会还的……一定还……一定……” 路灯的光芒在越来越浓的晨雾里晕开朦胧的光晕,光圈模糊、摇晃,像极了他此刻混沌不清、濒临昏迷的思绪——一片绝望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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