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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三年五月末的安陆,战后的修整像浸了温水的布,慢慢熨平着乱世的褶皱。城墙上的箭孔被新泥填得满满当当,新泥是浅褐色的,和旧墙的深灰形成细碎的纹路,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村民正踩着木梯,往墙缝里塞晒干的茅草——那是张老汉带着儿子来的,前几天吕子戎帮他家拉过犁,今日便主动来帮着修城墙。烧焦的屋梁早被换成新的,木匠师傅在梁上刻着简单的平安纹,旁边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手里攥着吕子戎编的竹蜻蜓,时不时举起来,让风带着翅膀转圈圈。连街道上的血痕,也被连日的雨水冲刷得只剩淡红的印记,混着泥土,成了滋养野草的养分。

吕子戎如今是涿郡军的伍长,本该领着弟兄们轮值巡防,却主动领了“清理战场余烬”的差事。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带着五个弟兄往城外的乱葬岗去——那里埋着来不及辨认的叛军尸体,也埋着被连累的百姓。小兵陈二拎着把豁口的环首刀跑过来,刀身锈得发暗,刀柄上的血痂硬得像块铁:“子戎哥,这刀锈得没法用了,扔了吧?”

吕子戎接过刀,用袖子擦了擦刀柄,露出个模糊的“陈”字,刻得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写字的孩子刻的。“找块粗布包起来,送到城门口的告示栏下。”他把刀递回给陈二,指尖蹭过那道刻痕,心里泛着酸,“说不定是哪个弟兄的,他家里人还等着认呢。”说完,他弯腰抱起一具蜷缩的孩童尸体——孩子不过四五岁,小手攥得紧紧的,掰开来看,是半块发霉的饼,饼渣还粘在指缝里。这是前几天在叛军粮车旁发现的,当时孩子就躺在车轮边,身子已经凉了。吕子戎把他轻轻放进挖好的土坑,往坑里撒了把刚摘的野菊花——是李雪梅昨天特意采的,说“孩子都喜欢花”。

埋完最后一具尸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光漫过远处的山尖。吕子戎跟弟兄们交代了“把收拢的兵器送军械库”,就往城外的破庙走。这半个月来,他的日子过得像刻在木头上的纹路,扎实又规律:清晨埋尸体、收兵器,上午帮乡亲们做事,下午跟着赵雄练剑,傍晚要么听李雪梅弹琴,要么跟着他们去村里巡夜,连梦里都是涢水的流水声和梨树枝的清香。

刚走到张村的村口,就听见一阵脆生生的哭声。吕子戎抬头,见老槐树下围着几个孩子,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仰着脖子哭,眼泪挂在脸上,像两颗透亮的珠子。她手里的风筝线断了,彩色的风筝挂在槐树枝上,离地面老高,旁边的妇人急得直跺脚,手里还攥着没洗完的衣裳。“我来试试。”吕子戎走过去,脱下身上的铠甲放在地上——铠甲是入军时发的,边缘磨得发亮,胸口还有道刀痕。他抱着槐树往上爬,树皮蹭得手心发疼,却没在意——穿越前在老家爬树掏鸟窝的本事还没忘,三两下就够到了风筝,顺着枝桠滑下来,把风筝递还给小姑娘。“下次别往高树上放了,风大,线容易断。”

小姑娘破涕为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举着风筝跑了两步,又回头对吕子戎喊:“谢谢子戎哥!我明天给你带糖吃!”妇人也赶紧递来一碗水,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豁口,水却凉丝丝的:“吕伍长,真是多谢你!前几天你还帮我捞了手绢,我还没谢你呢。”

吕子戎接过水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往下走,舒服得很。他笑着摆手:“举手之劳,不算什么。”——那是三天前,妇人在涢水边洗衣,蓝布手绢被风吹进江里,顺着水流飘得老远。他正好练剑回来,见妇人急得快哭了,就脱了鞋跳进江里,水刚没过膝盖,却凉得刺骨。他把手绢捞上来时,妇人非要把自己的布鞋给他穿,说“别冻着脚”,他没要,光着脚走回了破庙,脚底板被石子硌得通红,却心里暖烘烘的。

这样的小事还有很多:帮张老汉拉犁耕地,张老汉的犁头钝了,他就找铁匠磨;张老汉年纪大了,拉不动犁,他就接过缰绳,一上午能耕两亩地,比两个壮丁还快。张老汉过意不去,非要塞给他两个煮鸡蛋,蛋壳上还带着温度。给村里的孩子编竹蜻蜓,他编的比别人的飞得高——秘诀是把竹片削得薄一点,翅膀扎得对称些,孩子们围着他,像一群小麻雀,吵着“子戎哥再编一个”。听李婆婆讲江夏的旧事,李婆婆坐在门槛上,手里捻着针线,说年轻时涢水两岸全是梨树,春天开得像雪一样,她和丈夫就在梨树下拜的堂。这话让吕子戎心里莫名一暖,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样的场景——满院的梨花,三个少年举着碗,笑得很亮,却怎么也抓不住。

晌午过后,日头渐渐毒了些,吕子戎准时到了破庙。破庙的门楣上还挂着半截残破的匾额,写着“观音庙”三个字,庙前的空地上扫得干干净净,赵雄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手里拿着两把木剑。木剑是用梨树枝削的,还带着淡淡的木香,剑身上的纹理清晰可见,是赵雄昨天特意找木匠打磨的,轻便,不硌手,最适合练招。“今天练‘梨花落’。”赵雄举起木剑,手腕轻轻一转,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圆润的弧,像梨花瓣飘落的轨迹,“这招是‘寒山十八段’里的巧劲,专门用来卸力,遇到比你力气大的对手,用这招能把他的劲卸了,还能反制。”

吕子戎跟着比划,双手握着木剑,却总觉得僵硬——他习惯了劈砍的硬劲,突然要转巧劲,胳膊像被绑了绳子。“别急,你步法还是太急。”李雪梅从庙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壶凉茶,壶是粗陶的,外面包着布套,怕烫手。她走到吕子戎身边,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你上次帮王婶捞手绢时,脚踩在江里多稳?把那股稳劲用到步法上,剑自然就顺了。”她说着,示范了一个“踏雪寻梅”的步法,足尖点着地上的落叶,一片都没踩碎,素白的裙角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像朵飘着的云。

吕子戎深吸一口气,调整脚步——他想起那天在江里的感觉,脚扎根在泥里,不管水流怎么冲,身子都不动。他试着把这股劲用到腿上,再挥剑时,木剑的轨迹果然顺畅多了,剑身在空气中划过,带着淡淡的风声。赵雄笑着点头:“对了,就是这个感觉!侠义不是逞凶斗狠,不是看谁砍倒的人多,是像这样,把日常的稳当用到剑上,用到护人上。你帮乡亲们做事时的那份实诚,和练剑的劲是一样的。”

练到傍晚,日头斜斜地挂在西边,把影子拉得老长。三人正要回庙歇息,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争吵声,还夹杂着老人的哀求。走近一看,是两个地痞围着个卖艺老汉,一个地痞揪着老汉的衣领,另一个正往怀里塞老汉的铜钱。老汉抱着三弦琴,琴身已经有了裂纹,被推得连连后退,嘴角都破了,却还护着怀里的琴:“这是我给孙女治病的钱,你们不能拿啊!”

“子戎,试试‘梨花落’的卸力。”赵雄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鼓励。吕子戎点点头,握紧手里的木剑,上前一步,正好撞见那地痞要打老汉。他没敢用硬劲,而是轻轻把木剑搭在地痞的手腕上,顺着对方的力道一引——地痞“哎哟”一声,手里的铜钱撒了一地,身子也跟着往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另一个地痞见状,挥拳就往吕子戎脸上打,吕子戎侧身避开,用“寒江独钓”的招式挑对方的胳膊,木剑轻轻一碰,那地痞就疼得龇牙咧嘴,骂了两句“多管闲事”,拉着同伙就跑了。

“多谢壮士!多谢壮士!”老汉对着吕子戎连连作揖,手还在发抖,他蹲下身,把散落的铜钱一个个捡起来,小心地放进怀里的布包。吕子戎也帮着捡,指尖碰到铜钱,还带着老汉的体温。他突然明白赵雄说的“剑是护民的工具”——不是要靠剑砍倒多少坏人,是要靠剑护住这些弱小的生计,护住老汉怀里的铜钱、王婶的手绢、小姑娘的风筝,护住这些像星星一样细碎的温暖,不让它们被乱世的狂风刮走。

这天夜里,月色格外亮,像撒了一地的银粉。李雪梅从包袱里取出一把七弦琴,放在破庙的石桌上——琴身是黑檀木做的,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刻着几枝寒梅,花瓣雕得栩栩如生,琴尾还刻着两个小字“寒梅”。“这是我父亲给我的,他说弹琴能静心,也能悟剑。”李雪梅坐下,手指轻轻放在琴弦上,指尖带着薄茧,是常年练剑留下的。她拨动琴弦,琴声清冽,像涢水的流水淌过石头,又像梨树林里的晚风吹过枝叶,周围的虫鸣都安静了,连月光都像是被琴声吸引,落在琴身上,迟迟不肯移开。

赵雄拍了拍吕子戎的肩膀,手里还拿着那把梨木剑:“来,切磋切磋,就用今天练的‘梨花落’和‘寒江独钓’,让你嫂子给咱们伴奏。”他说着,朝着庙后的梨树林走去。吕子戎也拿起木剑跟上,月光透过梨树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铺了层碎玉。

“开始吧。”赵雄说着,木剑直刺过来,却留了三分力——他怕伤着吕子戎。吕子戎赶紧用“梨花落”卸力,木剑相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竟没被震退。“不错,稳多了。”赵雄笑着变招,木剑斜劈过来,剑风带着梨树叶的清香。吕子戎下意识地用“寒江独钓”挑开,木剑顺着对方的剑势滑过去,差点碰到赵雄的衣襟。两人从梨树林里打到庙前的走廊,走廊的木柱上还留着叛军砍过的痕迹;又从走廊斗到后院的假山旁,假山边长着几丛野草,沾着夜露,不小心蹭到裤腿上,凉丝丝的。

赵雄始终让着他,故意露些破绽,引他用新学的招式。吕子戎越打越顺,偶尔甚至能逼得赵雄后退两步,木剑的风声也越来越响。“好了,歇会儿。”赵雄收剑,擦了擦额角的汗,眼里满是赞许,“你进步比我当年快多了,悟性确实好,就是还缺些实战经验,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李雪梅的琴声正好停在一个长音上,余韵绕着梨树林转了一圈,才渐渐散去,像轻烟一样。三人坐在假山旁的石头上,李雪梅倒了三杯凉茶,杯子是粗瓷的,月光洒在杯子里,像盛着一捧碎银。“子戎,”赵雄喝了口茶,突然开口,语气比平时沉了些,“邹靖校尉派人来说,后天涿郡军就要回涿郡复命了。你……打算怎么办?”

吕子戎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凉茶的凉意透过杯子传到指尖。回涿郡?能继续当伍长,每月领粮饷,不用再担心饿肚子,不用再睡破庙,不用再担心哪天死在战场上,多安稳啊。可他转念一想,卖艺老汉的三弦琴、小姑娘的风筝、张老汉地里的犁,还有那些埋在乱葬岗的百姓——这些不是涿郡的,是江夏的,是这乱世里处处都有的弱小。如果他回了涿郡,能护住涿郡的百姓,可其他地方的人呢?如果跟着赵雄夫妇历练,能学更多剑法,能去更多地方,能护住更多像江夏乡亲这样的人,能把“寒山十八段”的稳当,用到更多地方。

他摸了摸怀里的匕首——是王大叔给的,木鞘已经被摸得发亮,陪着他从涿郡到江夏,从大头兵到伍长,王大叔“活着才能护人”的话还在耳边。又看了看手里的木剑——梨树枝做的,带着淡淡的木香,是赵雄教他练剑的见证,是他从“为自己活”到“为别人活”的转变。“我跟你们一起历练。”吕子戎抬起头,眼里亮得像有光,“安稳是好,可我想护住更多人。大哥教我的剑法,不是用来让自己安稳的,是用来护民的。”

赵雄和李雪梅都笑了,眼里满是欣慰。李雪梅重新拨动琴弦,琴声突然转急,像剑出鞘的清鸣,又像月光下的誓言,铿锵有力,绕着假山,绕着梨树林,绕着三个身影,在安陆的夜色里轻轻荡开。远处的涢水泛着波光,偶尔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侠义之旅,唱着温柔又坚定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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