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污浊的空气瞬间凝固。刺鼻的硫磺粉尘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悬浮，如同致命的毒雾。中村课长捻着硫磺粉末的手指停在半空，枯井般的眼睛死死锁住佐佐木雄二，那冰冷的审视如同手术刀，要将他层层剖开。地上散落的矿石碎块、铁砂、裁剪的布头，都是无可辩驳的罪证——战时严控的物资，深更半夜在秘密地点加工，任何一条都足够将他送进特高课的地狱审讯室。
“解释一下？”中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杀意。
原田吓得浑身筛糠，几乎瘫软在地。雄二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冰冷。他强迫自己迎上中村的目光，大脑在极限压力下疯狂运转。野田！只有野田能压住特高课！必须把野田这张虎皮扯过来！
“中村课长！”雄二的声音因紧张而嘶哑，却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激愤，“这些材料，是奉野田英树中佐的直接命令，为帝国防疫本部考察团紧急赶制‘特种自热防疫辅助装备’所需！野田中佐就在办公室等候成品！您若不信，可立即致电野田中佐核实！或者，亲自去问他！”他把“野田英树中佐”和“帝国防疫本部考察团”这两个名头咬得极重，如同两根救命稻草。
中村刻板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野田的名字像一块巨石，暂时压住了他眼中翻涌的杀机。他当然知道野田和防疫本部的勾当，特高课的情报网不是摆设。他深夜突袭，就是想打时间差，在野田反应过来之前坐实佐佐木的罪名，将其控制，从而撕开野田后勤系统的口子。但佐佐木的反应太快，直接将野田和防疫本部顶在了前面。
就在中村眼神阴晴不定，权衡着是否要强行拿人时，锅炉房外传来野田卫兵更加急促粗暴的吼叫和砸门声：“佐佐木少尉！样品！野田中佐命令立刻交出样品！考察团提前到了！现在就要看！开门！”
这吼声如同天籁！雄二心中大定！野田的催命符，此刻成了护身符！
中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身后的特高课人员也露出了犹豫。强行闯入搜查甚至逮捕正在为“帝国防疫本部”赶制“重要装备”的军官？这无异于直接打野田和防疫本部的脸！野田那条疯狗绝对会借机闹翻天！
“中村课长，”雄二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时机，语气带上了一丝强硬，“您听到了？野田中佐和考察团都在等着。如果因为您的‘调查’延误了帝国的重要事务，这个责任……”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中村枯井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雄二，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几秒钟令人窒息的僵持后，他缓缓站起身，将指尖的硫磺粉末轻轻掸落，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佐佐木少尉，你很会……借势。”他扫了一眼地上的材料，“既然是野田中佐的命令……很好。我们特高课，会持续关注这项‘重要发明’的进展。希望它……真的对帝国有用。”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雄二，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被标上记号的猎物，然后猛地一挥手，“我们走！”
特高课的人如同退潮的黑水，无声地撤出了锅炉房。沉重的铁门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原田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雄二也感觉双腿发软，后背一片冰凉。他强撑着，飞快地将地上散落的硫磺矿石碎块和铁砂扫进角落用破油布盖好，又胡乱将裁剪的布头塞进一个空麻袋。刚做完这些，门就被野田的卫兵不耐烦地撞开了。
“佐佐木！样品！”卫兵厉声喝道，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锅炉房，带着厌恶。
“在这里！”雄二立刻将那个装着五十个精心制作暖宝宝的木箱递了过去，“五十个，完全符合要求！”
卫兵接过箱子，看都没看雄二一眼，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野田中佐让你立刻去他办公室！考察团的人已经到了！”
考察团提前到了？雄二的心又是一紧。他顾不上疲惫和腿伤，对瘫在地上的原田低吼一声：“收拾干净！等我回来！”便紧跟着卫兵冲了出去。
野田办公室灯火通明，气氛却比锅炉房更加诡异。野田脸上堆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扭曲的笑容，正对着三位穿着关东军防疫本部灰色制服、神情倨傲的军官点头哈腰。为首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的中年人，肩章显示是少佐军衔。另外两人一个拿着笔记本记录，一个则好奇地打量着放在野田办公桌上、已经打开的木箱里那些整齐的暖宝宝样品。
“山崎少佐！您请看！”野田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热情，拿起一个暖宝宝，像捧着稀世珍宝，“这就是我们第四师团后勤的最新成果，‘特种便携式自热防疫辅助装备’！在严寒条件下，它能有效保持士兵体温，预防冻伤，极大提升野战生存能力和防疫保障水平！这完全是我们自主设计研发的！”他唾沫横飞，将雄二的“发明”据为己有。
山崎少佐推了推金丝眼镜，面无表情地接过暖宝宝，入手是柔软的棉布包裹。他凑近闻了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有硫磺气味？”
野田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解释：“啊，这个……这是核心发热材料的特殊气味，完全无害！而且士兵使用时是隔着衣物，气味影响微乎其微！关键是它的效果！佐佐木！快过来！给山崎少佐演示！”
雄二被推到前面。他强作镇定，拿起一个暖宝宝，熟练地用火柴点燃边缘。轻微的“嘶嘶”声响起，暖宝宝开始稳定地散发出温和的热量。山崎少佐伸出手感受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温度适中，发热确实稳定。持续时间测试过吗？”
“呃……这个……”野田语塞，他根本没来得及测试。
“报告长官！”雄二立刻接话，声音平稳，“在模拟低温环境下，持续发热时间可达四到六小时！具体时长会根据外部环境温度有所浮动！”
“四到六小时？”山崎少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成本如何？原料供应是否稳定？”他转向雄二，目光锐利。显然，这个后勤少尉才是真正懂行的人。
雄二的心脏狂跳。成本？那些金条买来的硫磺粉和捕鱼屋的高纯度矿石……能说吗？原料供应？伊万诺夫那条毒蛇的渠道……能提吗？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报告长官！主要原料为硫磺、铁粉、少量硝石及棉布，均为常见物资！成本可控！原料供应……联队后勤系统正在全力保障，确保前线需求！”他尽量说得模糊而自信。
山崎少佐不置可否，拿起笔记本记录着。旁边的记录员则详细询问了制作工艺和配比。雄二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答，将关键配比模糊化处理，只强调工艺的“特殊性”和“保密性”。野田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终于，山崎少佐合上笔记本，看向野田：“野田中佐，样品效果初步验证符合描述。这是一项具有实用价值的发明，尤其在诺门坎方向的寒区作战，意义重大。”野田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腰杆也挺直了。但山崎少佐接下来的话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但是，气味问题和长期使用的安全性，还需要更严格的实验室测试和部队试用反馈。防疫本部会正式立项跟进。在最终评估报告出来之前，请严格控制生产范围和知情范围，不得擅自扩大配发！”
不得擅自扩大配发！野田脸上狂喜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与特高课撕破脸，就是为了靠这个“发明”在诺门坎前线吃紧、急需后方“亮点”的时候，一举获得高层青睐，换取晋升资本！现在防疫本部一句“立项跟进”，“不得擅自扩大”，等于把他的功劳暂时锁进了保险柜！什么时候能拿出来？鬼知道！
“山崎少佐！这个……前线将士急需啊！我们完全可以先小批量……”野田急切地想要争取。
“野田中佐！”山崎少佐的语气不容置疑，“防疫装备的推广必须遵循规程！这是为帝国士兵的生命负责！请严格执行命令！”他不再看野田难看的脸色，对雄二点了点头：“佐佐木少尉，后续会有本部技术人员与你对接测试事宜。保持联络。”说完，带着随员，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关上，野田脸上强撑的笑容彻底垮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失望和扭曲的暴怒。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雄二，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废物！都是废物！”野田抓起桌上的一个暖宝宝样品，狠狠砸在墙上！“四到六小时？你他妈怎么不说能烧一整天？气味！都是他妈的气味！现在好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老子晋升的报告都写好了！”他像一头困兽在办公室里疯狂咆哮，踢翻椅子，将桌上的文件扫落一地！
雄二低着头，承受着野田的唾沫星子，心中却是一片冰冷。野田的晋升美梦泡汤了，自己的危机却远未解除。特高课还在外面虎视眈眈，防疫本部的“立项跟进”意味着更多的审查和暴露的风险！而最要命的是，教堂地窖里的三十包磺胺，还有贴身藏着的十包，必须立刻送出去！哑巴的血不能白流！
“滚！给我滚出去！”野田发泄了一通，指着门口对雄二咆哮，“回去给我想办法！解决气味！延长发热时间！要是下次本部测试再出问题，老子亲手毙了你！”
“嗨依！长官！”雄二如蒙大赦，立刻转身退出。走出办公室，他才发现自己的衬衣已经被冷汗湿透，紧贴在冰冷的后背上。
他没有回营房，而是直接去了后勤区域的厕所。关上门，确认无人后，他迅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十小包磺胺粉。油纸包裹的小包带着他的体温，却像十块烧红的炭。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送去张记跌打馆！但特高课刚刚突袭过，外面风声鹤唳，张记诊所很可能也在监视之下！直接去太危险！
一个念头闪过——原田找到的那个懂俄文的白俄流亡者！那个住在贫民窟、靠翻译和倒卖旧货为生的老头！他或许能成为一个中转点！风险虽大，但眼下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