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往和他在公主府上碰过面。”明洛轻描淡写。
她至今都没完全弄清楚初唐阶段的医疗机构，以及其中官职分布，只知道尚药局、药藏局算皇家私属，不为外人服务，而太医署面向的服务对象分布广泛，除了官员宫人庶民外，还有各种军队，三教九流。
除此外，女医是她着重关注的项目，但奈何没有什么存在感，只作为一种辅助医疗人员。
药园也是政局稳定后太常寺着手吩咐太医署布置的，总之一切都在完善中，都在摸索中。
这一次授课，她头回见到了这个时代的女医，不过一打听女医的来历，她心凉了半截。
女医选拔，皆从取官户婢二十以上三十以下者，无夫无儿女，性情聪慧。
多么反人性的要求。
这年头主流的观点是，没有后代没有儿女是人生巨大的失败和污点，对好些女子而言，生出儿子在婆家站稳脚跟，是她们后半辈子能否安稳的重要途径。
明洛一一扫视过去，不说这些官奴婢出身的女医双目有神无神，皆姿态佝偻，小心谨慎，没有精气神，胆子大的顶多偷偷瞧她一眼。
她本就站了两个时辰左右，到傍晚自然累了，按部就班讲完课后准备滚蛋，回家洗洗睡睡。
但她低估了女医从官奴婢里爬出来的心。
和她一样，都是拼命挣扎上来的。
“博士，方才你所说关于《脉经》中的持脉轻重法，具体要怎么根据患者年龄性别进行区分呢？”
“博士，之后分业，小人能否主动申请耳目口齿呢？”
“博士，您提及的《本草经集注》为何与小人之前看的不同，可是小人看的有所遗漏吗？具体是米食虫兽那一篇里……”
七零八碎的问题有条不紊地填充进明洛高速运转了一日的脑子，她开始有些烦躁，后又平静下来，干脆重新坐下，依次为她们解答，同时留心着其中的好苗子，以便选拔擢升。
不过亏得明洛隔三差五地授课，逃过了六七月李渊去终南山校猎巡幸的随侍，免去了舟车劳顿，吃不好睡不好的辛苦。
年岁渐渐长起来后，她真没有从前那么能吃苦愿意拼搏了。
等时间来到今年秋收，她和去年一般出城转悠了圈，碰上官府州县的吏员与里正一道往乡镇村里普及新的度量衡。
简单来说，统一一斗一石是多少。
“是太府寺。”
明洛凭借之前在六部打酱油的经历，辨认出了其中一位身着圆领袍的官员，对方与她一对视上，显然也认出了她。
她今日并未戴面罩。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在户部度支司共事过的同僚。
“宋博士。”
来人十分客气，主动下马问好。
明洛启齿而笑：“羊主事……不对，现在是……”
“不过换了个地方当差，仍是主事，得等来年考评。”羊主事笑道。
“喔。主事年轻有为，今日是亲自下乡来考察……新的度量衡？”明洛深知对方从度支司调到太府寺，其中必有猫腻，但她与对方交情平平，着实不便多问。
“乡民无知，总以为朝廷变着法子增加税赋，心中颇为抗拒，其实京兆一带，至少长安周边，反倒是官吏弱势。”羊主事叹了口气。
明洛不好昧着良心附和，只能勉力一笑：“农民多靠天时吃饭，风调雨顺尚且可以糊口，但若是有个天灾，一年辛苦都打了水漂，来年的种子怕都没有……”到时不过卖儿鬻女到处凑钱。
羊主事没继续和明洛探讨百姓农民的负担，毕竟每个人在自己的维度都十分挣扎。
“不过东面那片，不知为何，好些庄户农户都种了大片白花，说是能卖好价钱，能作被褥御寒。”
他口吻中带着不解，接下来开口的话让明洛感到一丝不安。
“我今日出城，也有接到里正上报来查看此情的缘由，万一是无知农户被邪教蒙蔽，或是被人蒙骗，平白耽误收成……早作处置才是。”
明洛心中咯噔一声：“怎么是邪教了？田里莫非只能种庄稼吗？其他用处的农作物不行吗？”
“那倒不是，只是此物看着便有几分邪祟，白花花的一团，怪晃人眼的，宋博士瞧见过吗？”
羊主事瞟了她一眼，多少奇怪她语气里的倾向，指着东面隐隐约约的白茫茫一片。
金色日光下，雪白的棉海衬着湛蓝的天空，轻盈纯净，似田野中成群结队的精灵，绽放着素雅之白。
“我不仅瞧见过，而且那些农户就是听了我的怂恿，去岁种过好几亩地，价钱卖得不错，今岁种的人家变多了。”
明洛懒得管羊主事显露出来的惊讶，继续道：“本来我也只是从书上得知，机缘巧合得了种子，便让他们试一试，棉花能作棉衣棉鞋棉裤棉被，价钱不贵，保暖性好，舒适度来论，怕比昂贵的貂皮更强些，很适合百姓过冬。”
她解下马匹边的一个袋子，摸出一双白色的棉布手套，“是新的棉手套，主事可以试试，你猜多少钱？”
羊主事被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懵了，但潜意识里仍接过了这双手套，做工颇为细腻，缝合妥帖，触之柔软。
“麻布做的手套，普遍二三十钱，这棉布做的……”羊主事着实不清楚棉花的市场价，只试戴了下，又反复摸了个来回。
“能值一百钱。”
羊主事以自己体验报了价，一时竟没舍得摘。
“一百来钱够买块棉布了。”明洛掩着嘴笑。
羊主事怔怔往下问：“多大？”
“大约能做两三副手套的大小吧。”
对方彻底无语了。
“要不要一道过去看看情况？”明洛拉过缰绳，温柔拍拍安抚着多年的伙伴，预备再度上马。
对方本就是来了解具体事宜，眼看有牵头人邀请，哪里能不顺水推舟，一行人于是直接朝着东面而去。
现场却不如明洛预想中的和谐。
大老远地，她听见了争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