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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又能跑到哪里去……”明洛微微叹气,对于宋郎中的悲观主义她并不觉得如何沮丧。

于历史而言,战争是宏大的。

而他们作为身处其中的普通人,却只能感受到从头到脚的残忍。

军营里最基层的一个个血肉之躯,正是构筑这份铁血残阳,成就无数名将英勇的层层砖瓦,明洛太能体会这份渺小而悲怆的感伤了。

谁都喜欢丰功伟业。

可谁都不想当这份功业下的白骨和砖瓦。

“阿洛不是想学骑马吗?”宋郎中冷不丁问道。

明洛愣了一瞬,失笑道:“太贵了,咱家也没地儿养……”

“阿耶给你买。你还年青,人又聪敏,肯定一学就会。”宋郎中不知被什么触动了心肠,旋即陷入恍惚而迷茫的哀思中,呆呆望着透出帐外人影的帷幔,似是要望向遥远的天际。

明洛唇齿微涩:“阿耶想起阿兄了是吗?”

她声音渺渺,似是而非地落进宋郎中的耳里。

许久后他方出言:“会骑马就多一条生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个蹄儿。”

牵连生死,都是沉重的话题。

原来这些日子的忙碌和疲惫,竟也是如此的难能可贵,轻快非凡。

日升日落,日子很快翻过一日。

在以刘文静、殷开山两位元老为中心的巡寨后,明洛眼睁睁地看着成群结队的伤兵,不顾各自伤势情形,纷纷各归各位,连道别都很匆忙。

“最迟后日吧。”宋郎中预计道。

他口吻淡淡,指导着药僮:“不用这么细致了。还有那些粗布,都剪成方便扎起的布条。草药方面,阿洛你来分派。”

“阿耶请讲。”明洛是真没经验,仗还没打,她已然心中发慌了。

“一处是麻沸散,一处为止血化瘀之药,一处为降热降温之药。最要紧的便是止血,你们都好生记住,血能止住,人救回来的可能就添了两成。”宋郎中并不是对着明洛说,而是神色沉重地看向其他应药僮医僮等人。

他阖了阖略有浑浊的眼,环视众人,一—盯视过去。

“到时场面混乱,不要说找我或是阿洛,只能自己顾好自己,尽力救治眼前的伤兵,一律先止血。不管中箭还是刀伤,轻易不要乱拔兵器,至于救治的优先级……”宋郎中停顿稍许,随意点了一人来答。

正是元郎。

半大孩子早被今日的气氛吓住了,两眼乱转了两圈,喉头微动几下后有点结巴道:“意识清醒又能救的重伤最先施救……”

“这是平时。”宋郎中颇为粗暴地打断,直接点了明洛。

明洛这会也有点拿不准了。

她犹疑片刻方道:“拼尽全力,能救的都救。便是只往伤处敷一把草药也是好的,保不准就从阎王爷手里抢下一条人命。”

“何谓能救?何谓不能救?凡是人力所及,凡是目之所及,有这判断的功夫指不定早救活了一人。少思少想就是了。”宋郎中逼视过去,高声道。

明洛默默咀嚼着自家阿耶的提醒,又望着营门外洒进来的斜阳脉脉,暮色四合,似有寒鸦停在不远处的残枝上,凄凉而寡淡地叫着。

金乌坠地,彩霞漫上天边。

她不由得想起一个词,诸神黄昏。

只寄希望于秦王真有史书中的帝星水平,是名副其实的天降紫微星,能横扫各路军阀诸侯,尽快一统天下。

大战在前,军营各处都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面貌和氛围。

柴大总管也顺利归队,明洛和宋郎中被召去行医时,还意外撞上了处置逃兵的杜兵曹。

“这么算无遗策,没料到今日下场吗?”

“有本事逃没胆子认吗?”

疾言厉色里含着几分阴阳怪气。

和房乔那种面面俱到,润物无声完全是两种做派。

明洛怯怯地瞄了眼大名鼎鼎的‘杜断’——时任秦王府兵曹参军的杜如晦。

她生怕引来这位小神的注目,只管低头做自己的事。

看似柴绍这一行人只是去做袭扰劫粮的地下活儿,但架不住孤军深入敌人后方,交战追击都是家常便饭。

类似于敌后游击。

且随行的没有类似宋郎中般专业性强的医师,那包扎水平直看得明洛啧啧称烂…

“宋老翁,这是你…”

明洛瞳孔微微一缩,打结的双手停滞了一瞬。

宋郎中轻叹口气,往杜兵曹身侧低语了几句。

明洛只感到一阵芒刺在她身上盯了许久,直到外头有人来喊,她才吐出口气,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拿眼瞧宋郎中。

“无妨的,儿都在秦王跟前过了明路了。”宋郎中安慰道。

明洛撇撇嘴:“这不是看他治下严谨,一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这样的好。”宋郎中喟叹道,“说起来,吴安倒是与人为善,连对着我这般的糟老头子都和颜悦色,好声好气到不行,结果呢?刀子还不是说来就来。”

“阿耶莫想了。人家那是细作,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掩盖本质的身份,总不能把自己搞得声名烂遍军营,他还咋打探情报?”明洛平心静气地劝着宋郎中。

直到一形容狼藉、步履踉跄的将士走至他们跟前。

“是卢队正?”宋郎中啊了一声,试探着问。

卢杰并未擦净脸上的血污,勉强启齿答道:“是卢某。”他忍住溢在喉间的呻吟,掀起肿胀的眼皮去看一旁有些出神的明洛。

尽管两人并无过深的交集,尽管算不得什么久别重逢。

然而明洛此刻仍感慨万千,军营里最难得的便是昔日见过的将士,今日又倏然出现在眼前,四肢健全,生龙活虎。

“这是伤到哪儿了?”她急忙剪开纱布,一边发问一边动作。

卢杰似有难堪,许久才慢慢道:“从马上摔下来了。”

这是马军最常见的伤亡原因。

“都是皮肉伤吧,不碍事的。”有相熟的士兵经过,玩笑般地补了句。

卢杰更是尴尬不已,抓了两下头皮:“好在没伤筋动骨,劳烦宋医师了。”

明洛很是体贴地没继续关心他的伤势,看卢杰这做派,显然是不想多言负伤的具体情况,以期能维持一个勇猛刚强的男儿形象。

她能够理解。

“过两日真要决战了?”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卢杰一如宋郎中般先谨慎地看了眼四周,迟疑稍许后道:“哪有决战这一说。无非是我军瞅准敌军粮断的时机,掌握主动权罢了。最好趁它军心不稳,撕开个漏洞狠狠咬上去,一击毙命。”

“说的就是这一击的时候。”明洛很是赞同卢杰的说法,颇为期待地盯着他。

卢杰没多卖关子,郑重道:“应是梁大总管为先锋。”

明洛一愣,傻乎乎问:“攻城吗?”

卢杰轻笑出声,摇头道:“攻什么城,说是先锋,其实算诱饵。薛军缺粮,恨不得速战速胜,且他们叫嚣多日,一见我军出击,必会饿虎扑食,迫不及待地攻出来。”

“然后我军主力再趁势包围歼敌?”

卢杰拧眉道:“哪有这么轻巧。上头必有其他安排,要等战时才能知晓了。”

“你说的梁大总管……岂不是要……”明洛没敢说下去。

那些不吉利的字眼,自打进了军营,明洛已彻底咽进了肚子里。

一语成谶。

她不得不多一些敬畏。

卢杰轻叹口气:“他率部得顶得住,伤亡难免,但不能崩溃逃散,军阵要在,相持到大军前来,就是大功一件。”

这功劳,可不好挣。

明洛微微咋舌,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这部呢?”

“还没具体说法。”卢杰示意了下自己身上的伤,滋味难辨,“我部归属柴大总管,出营截击敌军粮道已有月余,马军里负伤的不再少数,怕是接下来的大战只能作为最后的预备队来用了。”

明洛观察到他语气里的落寞,奇道:“这不是也挺好?”不是人人上战场都能建功立业的,混日子求平安的还是居多。

卢杰睃她一眼,不吭声了。

哪部攻坚先登,哪部冲锋断后,哪部浑水摸鱼……都事关战后的缴获分配。

既然有望大胜,那么人人皆有私心,皆跃跃欲试。

且他这般年青,和宋郎中暮气沉沉的心态到底不同。

只是战争之中,个人的意愿永远都是最被忽略的存在,好比茫茫大海里每时每刻起起伏伏的浪花,稍纵即逝,无人在意。

这日天还黑得离谱,明洛却被送餐的推车声惊醒了。

空荡荡的医务大营里,她猛地起身,眨了眨眼,静等神智归位。

“阿洛!”

“诶,阿耶。”明洛简单套了件外裳,摇散残留的睡意,小跑着过去迎车接餐。

真的要开打了。

明洛自河边取水回来,站在道旁看着一队又一队旗帜鲜明、披甲在身的将士整齐而过,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她依稀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庞,目不斜视地踏着大步。

这才几点啊——

她瞥见有人嘴角的食物残渣……

心情再度跌至谷底,于其中部分人而言,最后一顿饭的意义凸显出来。

梁字军旗在前方高高扬起,被风吹得噗噗作响。

她看得专注,似是有些忘我。

连打来的水都忘了拎回自家大帐。

整整一上午,她就留心听着外头马嘶人吼、令兵骑兵往来呼喝的动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连一伤兵的三连呼喊都没听进耳里。

还是元郎过来提醒道:“小宋医师,胡校尉到换药的点儿了。”

明洛哑然失笑,擦了擦手,三步并作两步走去,免不得又被胡校尉一阵玩笑。

“宋娘子是头一回吧……”他朝马蹄声不停的帐外努了努嘴,“经历这种事儿。”

明洛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难免有些紧张。”也有点好奇。

“看得出来。”他年岁略大,不比卢杰和秦良的初涉世事,光听声音便透着些许沧桑和成熟感,说话的腔调很是浑厚。

没等明洛抬眸回话,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鼓声沉沉响起,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一般,营中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抬起了脑袋,转向那不可及的西边。

胡校尉脸色微微一变,又很快恢复平静,慢慢道:“这是冲锋的号令。”

正式交战了。

明洛逼迫自己静下心神,在力所不能及的情况下,她生平第一次生出祷告的念头。

保佑唐军顺利战胜薛仁杲。

祈祷有用吗?

怎么可能。

起码梁实心里是哔了狗的。

昨日他便领到正式军令,今早在高墌城东北挖沟设营,四更做饭,天亮便陆续列队出寨。守将宗罗睺眼见挑衅许久而纹丝不动的唐军终于有了出战的意愿,好似条饿了一天一夜,忽然嗅到肉味的野狗……

不管不顾地直扑而来。

梁实完成既定目标的同时,站在望楼上的他一身与寻常将士无异的装扮,抬头挺胸,看着薛军如火如荼的攻势,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梁将军是……”有心腹幕僚在旁觑着他的神色。

结果被他一记冷眼扫过去,又将背脊挺直了几分。

战役已经打响,作为这一万余人的主心骨,他可不能有半丝动摇。

高处望下去,他们这处有备而来的营寨短短数个时辰里便初具规模,按照事先议定好的部署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垒各种防御工事。

烟尘滚滚,旗帜遍地,数不尽的民夫士卒忙碌其中。

从最外围的民夫辅兵,到布甲轻装的步兵,到全副武装的重兵。

从深浅不一的壕沟陷坑,到错落有致的栅栏鹿角,这些东西一层叠一层,甭说什么骁勇精锐,便是最普通的战卒和民兵都能依仗这些玩意儿耗个几日。

这是上下公认的事实。

梁实自己也是门清,他需要做的,就是像跟定海神针一般四处巡寨,稳住人心,全力抗住薛军的来攻。

重点在,他必须得扛住。

作为全军先锋,士气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一旦被打崩,极有可能重现半年前的惨败,十万大军被屠戮殆尽。

“对面宗罗睺的旗帜尚未出现,今日大抵是试探性的佯攻。”幕僚四平八稳道。

梁实却因他这一句话舒出口长气,松懈之余又有另外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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