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槌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突兀。
法官回到了审判席，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经本庭技术专家交叉核验，辩方呈递的电子证据来源清晰，数据完整，未见篡改痕迹。”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原告律师席。
“该证据，真实有效。”
这几个字，像最后的几颗钉子，钉进了李泽楷一方的棺材里。
黄律师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瘫在椅子上，面如白纸。
阿利斯泰尔·芬奇爵士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失去了所有光彩。
“肃静。”
法官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鉴于出现新的有效证据，原告方，你们还有什么补充辩护？”
法庭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芬奇身上。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不败神话，在铁证面前，还能说出什么。
芬奇的助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他像是才从某个噩梦中惊醒，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他依旧试图维持着自己的风度，整理了一下律师袍的领口。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依旧努力保持着平稳。
“我承认，我的当事人，李泽楷先生，和他的商业伙伴之间的一些私人邮件，用词……或许有些不恰当。”
他用了“不恰当”这个词，避重就轻。
“人在情绪激动时，总会说出一些过火的话。但这不能，也不应该成为判断商业行为合法性的依据。”
芬奇的语速开始加快，他找到了自己最后可以倚仗的阵地。
“商业竞争的本质，就是逐利。它的核心是结果，不是过程中的情绪。”
“法律需要评判的，是我的当事人与霍氏集团签署的这份托管协议，它的条款是否合法，程序是否公正。”
他提高了音量，试图夺回法庭的主导权。
“至于我的当事人，他的动机是什么，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不重要！”
“难道一个商人，因为在心里讨厌他的竞争对手，他就丧失了合法竞争的权利吗？这不荒谬吗？”
他转向陪审团。
“法律不审判人心。如果动机可以定罪，那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罪犯。”
说完，他从助手手里接过一份文件。
“法官大人，我提请法庭参考‘格里菲斯诉布莱克伍德案’的判例，该案明确指出，在不使用非法手段的前提下，以商业竞争为目的的行为，不应追究其动机。”
“我同时提请参考‘环球航运诉海港控股案’，判例同样支持，商业行为的合法性，独立于行为人的主观意图。”
芬奇一口气举了两个近代商业法中的着名判例。
这两个判例在香港的商法界很有市场，强调的是结果正义，对动机的考量相对宽松。
他的这番辩护，让刚刚一边倒的局面，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旁听席上，一些法律界人士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甚至有人微微点头。
陪审团中，也有几个人脸上的愤怒缓和了一些，陷入了犹豫。
霍思燕刚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她紧张地看向秦晚，手心全是汗。
芬奇的这套说辞，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
李泽楷的眼中，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死死盯着芬奇，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芬奇讲完了，他看着秦晚，眼神里带着最后的挑战。
他把法律的难题，又抛了回去。
法官的目光，也转向了秦晚。
“辩方律师，对于原告律师的观点，你有什么回应？”
秦晚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芬奇，也没有看李泽楷。
她的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陪审团每一个人的脸。
然后，她才转向法官席。
“法官大人，我非常欣赏芬奇爵士的辩护。”
她的开场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引用的判例很精彩，他对‘法律不审判人心’的阐述，也确实是法理学上的重要原则。”
芬奇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僵硬的弧度。
秦晚的话锋，在下一秒，陡然转冷。
“只可惜，他说的都对，但却用错了地方。”
整个法庭的空气，瞬间又一次凝固。
“什么意思？”黄律师下意识地反问。
秦晚没有理他，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芬奇爵士引用的所有判例，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是‘合法的商业竞争’。”
“但我们今天讨论的，根本不是商业竞争。”
她拿起桌上那份证据的副本，举了起来。
“这是一场，以商业为伪装的，旨在非法剥夺他人财产的犯罪行为。”
“对于这种行为，法律当然要审判它的动机！”
芬-奇立刻反驳：“objection！反对！对方律师在混淆概念，重复没有根据的指控！”
法官看向秦晚，等待她的解释。
秦晚放下文件，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芬奇爵士，看来您在香港待得太久，可能忘记了贵国法律的源头，是如何定义‘竞争’与‘串谋’的了。”
她的这句话，让芬奇的脸色瞬间一变。
秦晚转向法官，声音变得庄重而肃穆。
“法官大人，我恳请法官大人，参考1886年，英格兰上议院在‘mogul Steamship pany Limited v. mcGregor, Gow, & pany’一案中的裁决。”
这个拗口又古老的英文案例名，从秦晚口中清晰地吐出。
大部分人听得一脸茫然。
但芬奇和他身后的整个律师团队，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芬奇的身体，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摇晃。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律师，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黄律师张着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低声问芬奇：“爵士……那是什么案子？”
芬奇没有回答他，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秦晚，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恐惧。
秦晚的声音，在法庭里继续回响，像一记记重锤。
“这个一百多年前的判例，穿越了时间的迷雾，为我们后世所有的商业行为，划下了一条最根本的红线。”
“它告诉我们，什么是‘旨在发展自身业务的合法联合’，以及，什么是‘旨在损害他人的恶意串谋’。”
她看向陪审团，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
“一群人联合起来，降价促销，是为了抢占市场份额，这是合法的商业竞争。”
“但如果一群人联合起来，他们所有的商业行为，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而仅仅是为了让另一家公司破产倒闭，从而霸占他的全部财产，这就是恶意的，非法的串谋！”
秦晚伸出手，指向李泽楷。
“李泽楷先生，和他所谓的商业伙伴，联合了基金，联合了媒体，他们所有的行为，指向的，是同一个目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个目的，在他们的邮件里写得清清楚楚——‘让霍家崩塌’！”
“这不是竞争，这是掠夺！”
“芬奇爵士刚刚说，法律不审判人心。他说得对，也不对。”
秦晚的目光，如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直刺芬奇。
“法律确实不审判人心，但法律必须审判由人心驱动的，明确无误的犯罪意图！”
“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黑色的，恶毒的意图时，这个意图本身，就是本案最大的，也是最核心的罪证！”
芬奇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mogul*案，是英美法系中规制垄断与不正当竞争的奠基石。
它就像悬在所有顶尖商业律师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们都知道这把剑的存在，但他们傲慢地认为，在盘根错节的现代商业操作中，没有人能证明他们的“意图”。
他们更没有想到，有人会把他们自己亲口承认的“意图”，用这种方式，血淋淋地呈现在法庭之上。
秦晚走上前一步，站在法庭中央。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到芬奇那张灰败的脸上。
“自由竞争的边界，止于恶意串谋的开始。”
“法律保护的是开拓者，而不是掠夺者。”
“芬奇爵士，李泽楷先生，我的话说完了。”
她说完，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整个法庭，落针可闻。
芬奇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身体一软，重重地坐回了椅子里。
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不是输在法律条款上，而是输在了法律最根本的精神上。
他引以为傲的辩护技巧，在对方绝对的知识碾压和铁一般的证据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李泽楷靠在椅背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律师。
而是一个，能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谋划，连根拔起的掘墓人。
恶意串谋。
这个罪名，比输掉官司，拿不回钱，要严重一百倍。
这可能意味着牢狱之灾。
法官的视线，从失魂落魄的芬奇身上，移到了平静端坐的秦晚身上。
他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欣赏和敬畏的亮光。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秦晚，仿佛要将这个年轻女人的样貌刻进脑子里。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面前的法槌上。
他伸出手，握住了法槌的木柄。
那个动作很慢。
法庭里所有人的心跳，都随着他抬起的手臂，提到了顶点。
霍思燕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看着秦晚的背影，像是看着一尊神。
李泽楷的身体，在椅子上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法官的手，举起了法槌。
整个法庭，都在等待那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