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嘈杂的宴会厅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主持人拿着话筒，嘴巴半张着，后面的串词忘得一干二净。
李俊彦脸上的得意笑容，也凝固了。
德顺斋？
那不是几十年前就倒闭了的老字号吗？跟这个乡下来的老头子有什么关系？
王德发老师傅浑身一震，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水汽。
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
“……您是？”
“当年天天跑来后厨偷点心吃，被你师父用擀面杖追着打了半条胡同的那个小馋鬼。”
顾长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复杂的情绪。
王德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想起来了。
几十年前，德顺斋还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点心铺子。
他还是个跟在师父屁股后面学徒的小王。
那时候，确实有个半大的小子，家里条件不好，总趁着饭点溜到后厨，眼巴巴地看着刚出炉的点心。
师父心善，嘴上骂着，却总会偷偷塞给他一个刚出炉的、还烫手的牛舌饼。
“顾……顾家的小少爷？”王德发试探着问。
顾长明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下那团已经揉出了光泽的面团。
“德顺斋的‘雪花酥’，你还会做吗？”
“那是我师父的独门手艺，传儿不传女……”王德发下意识地回答，话说到一半，却猛地停住了。
他看着顾长明，这个当年偷点心吃的小馋鬼，如今京城美食圈说一不二的“顾阎王”。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顾长明也没再多问，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在全场上百道不解的目光中，径直走回了评委席。
他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整个会场的气氛，却因为这短短几句对话，变得诡异起来。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连忙把流程往下拉。
“咳咳，好，让我们继续！接下来，我们将要颁发的是本次评选的‘年度最佳创意奖’！”
“获得这个奖项的是——华联超市烘焙坊！恭喜！”
音乐响起，聚光灯打在了李俊彦的身上。
李俊彦整理了一下领带，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商业化的笑容，起身对着周围鼓掌的人群挥手致意。
可他心里，却莫名地有些烦躁。
一个无关紧要的创意奖，对他来说不过是开胃小菜。
他要的，是那个分量最重的金牌。
可顾长明刚才那番举动，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
“哥，什么情况？”李俊彦走下台，凑到李俊峰身边低声问，“那个老头子跟咱们的人玩什么幺蛾子？”
“别慌。”李俊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阴冷，“一个倒闭了几十年的破铺子，能翻出什么浪来？顾长明无非是想摆摆他总编的架子，敲打敲打我们。放心，钱我们给到位了，他不敢乱来。”
李俊彦点了点头，心稍微定了下来。
接下来，主持人又陆续颁发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奖项。
终于，全场的灯光再次暗了下来。
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主持人身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烫金的信封。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宴会厅，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激动。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接下来，我将要揭晓的，是本次评选的最高荣誉——年度金牌烘焙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记者们举起了相机，镜头对准了评委席，对准了华联和麦香坊两个展台。
“今年的竞争，异常激烈！”
主持人故意拉长了声音，卖着关子。
“我们看到了资本的巨浪，也看到了匠心的坚守。”
“而最终获得金牌的，毫无疑问，是一个创造了历史的品牌！”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李俊彦的方向。
李俊彦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嘴角已经开始上扬。
会场里，所有的聚光灯，也开始缓缓地，朝着华联超市那金碧辉煌的展台移动。
一切，都和剧本里写的一样。
李俊峰已经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甚至已经准备好，等弟弟上台后，就给杂志社的账户打去最后一笔尾款。
“它用无可匹敌的实力，定义了烘焙行业的新标准！”
主持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李俊彦深吸一口气，他的一只脚，已经准备从椅子后面迈出去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正聚焦在自己身上。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主持人撕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卡片，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像是看到了奇迹般的表情。
他顿了三秒。
这三秒，对李俊彦来说，像是三年那么漫长。
然后，主持人抬起头，用他职业生涯里最洪亮、最清晰的声音，吼出了那个让全场空气瞬间凝固的名字。
“它就是——”
“麦香坊·社区客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
李俊彦准备起身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然后像劣质的瓷器一样，寸寸碎裂。
那几盏缓缓移动的聚光灯，也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然后像是接到了什么紧急指令，猛地一个急转弯，划破黑暗，精准地，打在了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打在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暖黄色灯光的展台上。
打在了闻人语平静的脸上。
打在了王德发老师傅那张布满了皱纹，此刻却写满了不敢置信的脸上。
“轰！”
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从会场的某个角落里响起，然后像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全场！
“啪啪啪啪啪！”
那些被邀请来的美食博主，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记者，甚至是一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同行，此刻都站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鼓着掌！
“牛逼！”
“我操！真他妈敢评啊！”
“这才是人心所向！《京城风味》这回没让我失望！”
闪光灯，像疯了一样，疯狂地闪烁。
所有的镜头，都抛弃了那个僵在原地的李俊彦，调转枪口，对准了那个角落里的“未冕之王”！
雷啸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一巴掌拍在方辰的背上，吼得声嘶力竭：“听见没！方辰！咱们赢了！咱们他妈的赢了！”
方辰的眼镜后面，也闪烁着泪光。
苏眉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骄傲的笑容。
闻人语站起身，她没有去看李俊彦那张已经变成猪肝色的脸。
她转过身，轻轻地，扶住了身边摇摇欲坠的王德发老师傅。
“王师傅。”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
“该您上台了。”
王德发老师傅看着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行滚烫的老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无声地滑落。
这不是一个奖杯。
这是他，是他的师父，是德顺斋，是被这个时代遗忘了几十年的匠人风骨，迟到了太久太久的，一枚勋章。
聚光灯下，那个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可笑地僵在原地。
而那个穿着朴素围裙的老人，在一个女孩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了那个属于他的，荣耀的舞台。
奇迹之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绚烂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