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大学，政法系，大二（三）班。
阶梯教室里，午后的阳光被巨大的香樟树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懒洋洋地洒在课桌上。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书籍的油墨香和年轻身体特有的荷尔蒙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甚至有些慵懒。
祁同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目光投向窗外，眼神有些飘忽。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普通的牛仔裤，与周围那些穿着时髦、打扮新潮的同学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那即便坐着也如青松般挺直的脊梁，和身上那股尚未完全褪尽的、从血与火中带出来的锐利气息，让他整个人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刀，与这片安逸的校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哎，祁老哥，你也是咱们班的啊？”
一个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和自来熟的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祁同伟转过头，看到了侯亮平那张熟悉的脸。
他旁边，还坐着一脸正气，看起来有些憨厚的陈海。
昨天在梁璐办公室的那场戏剧性重逢之后，他们三个，很“巧合”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嗯。”祁同伟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我靠，真的假的？”侯亮平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眼睛瞬间就亮了，“你可是咱们汉大的传奇人物啊！校史馆里都挂着你照片呢！当年以全省状元的身份考进来，结果大一念完就跑去参军了，我们都以为你毕业直接留部队当军官了呢，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小，立刻引来了前排几个同学的回头。
一时间，无数道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祁同伟的身上。
祁同伟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不喜欢成为焦点。
“部队不适合我。”他淡淡地回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满足侯亮平那旺盛的好奇心。
“别啊，祁哥，”他凑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跟我们说说呗，部队里到底啥样？是不是跟电视里演的一样，天天开坦克驾飞机？你这两年，肯定经历了不少事吧？我瞅你这气质，就不像一般人。”
陈海也在一旁，用一种同样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种平静之下，又隐藏着一种，让他们本能地感到心悸的东西。
那是，见过血，杀过人，才可能有的东西。
“没什么好说的。”祁同伟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就是站岗，训练，叠豆腐块。”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将那两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侯亮平还想再问，上课的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微秃，戴着老花镜的老教授，抱着一摞厚厚的法理学教材，慢悠悠地走上了讲台。
“上课。”
老教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特有的威严，让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今天，我们接着讲，法律的价值冲突。”
老教授扶了扶眼镜，开始了他那枯燥而又深奥的讲解。
侯亮平听得昏昏欲睡，陈海则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做着笔记。
而祁同伟，却听得异常认真。
他发现，这些曾经让他觉得无比枯燥的理论，在经历了那些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再重新来听，竟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
秩序与自由，公平与效率，程序正义与实体正义……
这些冰冷的词汇背后，对应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桩桩血淋淋的案子，是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想起了在岩台，那个被赵瑞龙逼得家破人亡，最终选择跳楼的男人。
他想起了在天堂岛，那些被毒品侵蚀，变成行尸走肉的瘾君子。
法律，到底是什么？
是保护好人的武器？还是禁锢坏人的牢笼？
亦或者，只是当权者手中，用来维护统治的，工具？
祁同伟的思绪，渐渐飘远。
“……所以，当‘电车难题’出现时，我们应该如何选择？”
老教授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当一辆失控的电车，即将撞向轨道上的五个人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扳动一个道岔，让电车转向另一条轨道。但问题是，另一条轨道上，也站着一个人。”
“那么，请问，你是否应该，为了救那五个人，而牺牲掉这一个人？”
“这是一个经典的，功利主义与道义论之间的冲突。”
老教授的目光，扫过台下。
“有没有同学，愿意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教室里，一片寂静。
这种烧脑的哲学问题，对于这群刚刚脱离了高中苦海的大学生来说，显然有些超纲。
就在这时，侯亮平举起了手。
“我认为，应该扳动道岔。”他的声音，清朗而又自信，“五个人的生命，其价值，显然要大于一个人的生命。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牺牲少数，拯救多数，是实现社会利益最大化的，最优选择。”
他的话，引来了不少同学的点头赞同。
“我不同意。”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教室的后排，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那个角落。
是祁同伟。
他缓缓地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了讲台上的老教授。
“为什么？”老教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趣。
“因为，生命，是不能用数量来衡量的。”祁同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每一个人的生命权，都是平等的，都应该受到，最高程度的尊重。”
“当我们开始用‘多数’和‘少数’来衡量生命的价值时，我们就已经，走在了，通往暴政的路上。”
“今天，我们可以为了救五个人，而牺牲一个人。”
“那明天，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为了救一百个人，而牺牲十个人？”
“后天，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为了所谓的‘国家利益’，而随意剥夺，任何一个‘少数派’的生命？”
他的话，掷地有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剖开了那个看似合理的“功利主义”选择背后，所隐藏的，冰冷的，残酷的逻辑。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侯亮平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辩才，在这个男人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老教授看着祁同伟，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
他猛地一拍讲台！
“说得好！”
“说得太好了！”
他激动得，脸都有些涨红。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老师，我叫祁同伟。”
“祁同伟……”老教授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的欣赏，毫不掩饰。“好！好一个祁同伟！你的这番见解，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大学生的范畴。”
“下课后，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些问题，想跟你，深入探讨一下。”
下课铃声，适时地响了起来。
老教授抱着教材，心满意足地走了。
而整个教室，却因为祁同伟刚才那番话，彻底炸开了锅。
“我靠，这哥们儿也太牛逼了吧？几句话就把侯亮平给干沉默了？”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啊……”
“何止是有点道理，简直是醍醐灌顶！”
侯亮平看着那个，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依旧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祁同伟，心里，五味杂陈。
他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聪明”，产生了，怀疑。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水面上，炫耀着泳姿的，初学者。
而对方，却是一个，早已潜入深海，见识过真正波澜壮阔的，老手。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让祁同伟感到头疼的身影。
梁璐。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但那双看着祁同伟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怨怼和冰冷。
“祁同伟。”她站在门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齐刷刷地，聚焦在了祁同伟的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八卦的味道。
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位新来的，漂亮得不像话的辅导员老师，跟这个，同样帅得不像话的复学学长之间，好像，有点故事啊。
祁同伟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想安安稳稳上完大学的这个愿望，恐怕，是实现不了了。
他站起身，在众人暧昧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
“梁老师，您找我？”
“跟我来。”梁璐冷冷地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祁同伟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无人的走廊拐角。
“祁同伟。”梁璐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里是我的学校，我为什么不能回来？”祁同伟的语气，很平静。
“你少给我装蒜！”梁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翅膀硬了，有高家给你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是英雄了，是全军的榜样了，就可以，回来向我炫耀，向我示威了？！”
她的情绪，有些失控。
她无法接受，那个曾经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个她以为，只要自己勾勾手指，就会摇着尾巴扑上来的穷小子。
如今，却成长到了一个，连她父亲，都告诫她，不能招惹的地步。
这种巨大的落差，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不甘。
“梁老师，我想，你误会了。”祁同伟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
“我回来，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读完我的大学。”
“至于你说的那些，我没兴趣，也不关心。”
他的这种，近乎无视的态度，比任何的嘲讽和反击，都更加让她，感到愤怒。
就在她准备，不顾一切地，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气时。
一个不合时宜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头。
是陈阳。
她抱着一摞文件，看到正在“对峙”的两人，愣了一下。
“梁老师？祁学长？”
她那清澈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扫，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梁璐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她收起了所有的尖锐和刻薄，换上了一副，作为老师的，温和的笑容。
“哦，是陈阳啊。”她走到陈阳身边，亲昵地，挽住了她的胳-膊。“我正跟祁同学，交代一些，复学之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呢。”
她转过头，看向祁同伟，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挑衅。
“祁同学，以后在学校，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作为你的辅导员，一定会，好好‘关照’你的。”
她故意，在“关照”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说完，她就挽着一脸茫然的陈阳，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祁同伟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这大学生活，注定是，鸡飞狗跳了。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
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身影。
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正假装在打电话。
但他的目光，却通过手机屏幕的反光，死死地，锁定在自己的身上。
那个男人的站姿，他打电话时，手指下意识敲击手机背壳的习惯性动作。
还有他眼神里，那股，无法完全掩饰的，职业性的警惕。
都让祁同伟，感到无比的熟悉。
这不是普通人。
这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同行。
是警察？还是……国安？
他们找自己，干什么？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祁同伟的心头。
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他那刚刚才开始的，平静的校园生活，恐怕，就要，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