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影”的框架如同春日里悄然抽枝的藤蔓，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下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蔓延。钱万年展现出了他作为财神爷的老辣与效率，利用林薇提供的官方身份作为掩护，开始有条不紊地将那些散落在外、见不得光的蛇灵遗产，通过错综复杂的商业操作，一点点地洗白、整合。洛阳城内，悄然多了几家看似不起眼、实则资金雄厚的绸缎庄、货栈和车马行，它们的东家，自然都指向了那位新近受赏、深居简出的“林侦缉”。
赵乾则如同一个耐心的织网者，埋首于浩如烟海的信息碎片之中。他甄别、筛选着原蛇灵情报网络中尚可利用的节点，剔除那些已然暴露或忠诚可疑的部分，同时凭借着对人情世故的敏锐洞察和对信息价值的精准判断，开始尝试着在码头、酒肆、客栈这些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布下新的、更加隐秘的耳目。一张专注于市井民生、商业动向和江湖流言的、更加精细和务实的情报网，正在悄然编织。
柳七娘的工作最为繁琐也最为关键。她凭借着以往在漕运线上积累的识人经验和手腕，开始秘密接触那些在蛇灵覆灭后失去依靠、却又身怀一技之长或者掌握某些特殊资源的人员。她谨慎地评估着每一个潜在目标的品性、能力和诉求，或施以恩惠，或陈明利害，逐步将一些可靠的力量吸纳进“玄羽堂”的框架内，负责起内部联络通道的建立、新成员的初步训练以及林薇宅邸和几处关键产业的不引人注目的安全防卫。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林薇坐镇中枢，每日里除了必要的应酬（主要是以“协理侦缉使”的身份与洛阳府的一些低级官吏进行程式化的接触，维持官面形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审阅着钱万年送来的账目草案、赵乾整理的情报摘要以及柳七娘提交的人员评估。她需要掌控全局，确保这新生的“凤影”不会在起步阶段就偏离她设定的轨道。
然而，林薇深知，她这一切动作，或许能瞒过大多数人，但绝难完全避开那个人的眼睛——狄仁杰。
她与狄仁杰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给了她身份和自由，默许了她一定的活动空间，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对她完全放任不管。尤其是在她开始整合蛇灵残余力量，组建“凤影”的当口，狄仁杰的态度，至关重要。
该来的，终究会来。
这天下午，林薇正在书房中对着赵乾送来的一份关于河北道粮价异常波动的分析报告沉思，狄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姑娘，大人派人送来一封信。”
林薇心中微动，放下报告：“进来。”
狄春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没有署名的、样式普通的信封，恭敬地递到林薇面前：“送信的人说，此信务必亲手交到姑娘手中。”
“有劳了。”林薇接过信封，触手微沉，显然里面不止一页信纸。
狄春没有多问，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林薇一人。她走到窗边，借着明亮的天光，拆开了信封。里面果然是狄仁杰的亲笔信。
信的开头，并非官样文章，而是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温和与关切，询问了她的伤势恢复情况，以及在新宅中是否住得习惯。语气恳切，仿佛只是寻常的问候。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林薇的瞳孔微微收缩。
“……闻听姑娘近日颇多操劳，于商事经营亦显慧心，更兼体恤旧部，广纳贤才，颇有另起炉灶、安顿众人之意。此乃仁善之举，亦显姑娘胸襟魄力，老夫闻之，亦感欣慰。”
他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很清楚！不仅知道她在经营商业，更点明了她“体恤旧部，广纳贤才”！这几乎就是直指她在整合蛇灵残余，组建“凤影”！
林薇的心跳微微加速，但脸上依旧平静，继续往下看。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姑娘当知，洛阳乃至天下，耳目众多，非止老夫一人关注姑娘动向。姑娘身份特殊，过往复杂，虽立殊功，得陛下默许，然朝堂之上，猜疑非议之声，从未止歇。武氏诸王，对‘前朝’二字尤为敏感；朝中清流，亦对姑娘出身多有微词。姑娘如今所为，虽意在新生，然落在有心人眼中，难免解读为‘死灰复燃’，‘另有所图’。”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林薇的心上。狄仁杰这是在明确地警告她！警告她朝廷内部，尤其是以梁王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势力，以及那些秉持正统观念、对武则天统治本就心存不满却又对她“前朝遗孤”身份极度忌惮的朝臣，都在盯着她！她任何一点过界的举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她和狄仁杰的借口！
“陛下圣心独运，对姑娘虽存好奇，然天威难测，信任有限。姑娘当下之安稳，看似源于功劳，实则系于陛下对局势之权衡，及老夫些许薄面。若姑娘行事过于‘显眼’，或势力膨胀过速，触及某些底线，恐引陛下猜忌，届时，纵是老夫，亦难回护周全。”
这是更直接的警告！武则天对她的态度是基于权衡和狄仁杰的担保，是脆弱而不稳定的。一旦她表现出任何可能威胁到统治稳定或者脱离控制的迹象，这份“默许”会立刻消失，甚至转化为雷霆打击！
信的末尾，狄仁杰的语气再次转为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故，老夫赠姑娘四字，望姑娘谨记：‘潜龙在渊’。”
潜龙在渊！
林薇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出自《易经·乾卦》，原文是“潜龙勿用”，意指龙潜伏在深渊之中，暂时不宜有所作为。狄仁杰用在此处，寓意深刻。他是在告诫她，现在的她，就像一条潜伏在深渊里的龙，虽然拥有了力量和潜力，但时机未到，环境不利，必须隐藏锋芒，积蓄力量，耐心等待，绝不可轻易显露行迹，更不可妄动！
“……姑娘聪慧，当明老夫之意。望姑娘善自珍重，收敛锋芒，以商事为表，以安稳为上。待风云际会，或有腾跃之时。切记，切记。”
落款是“仁杰手书”，没有官职，没有头衔，更像是一位长辈对晚辈的恳切叮嘱。
林薇缓缓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入信封，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狄仁杰的这封信，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她因“凤影”初建而升起的那一丝丝燥热和雄心。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乐观，或者说，有些低估了所处环境的复杂性和危险性。
她以为拥有了新身份，得到了狄仁杰的默许，就可以小心翼翼地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但她忘了，她头顶上悬着的，不仅仅是狄仁杰这一把尚算温和的保护伞，更是武则天那深不可测、喜怒无常的皇权，以及无数双隐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眼睛！
“潜龙在渊”……狄仁杰看得透彻。她现在，根本没有张扬的资本。任何一点出格的行为，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她之前制定的“凤影”发展计划，是不是太过激进了？钱万年转移资产的动作，会不会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赵乾重建情报网，会不会留下痕迹？柳七娘吸纳旧部，会不会混入别有用心之人？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走到书案前，将狄仁杰的信小心地锁入一个暗格。然后，她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笔，开始重新规划。
“金风堂”：所有商业活动，必须完全合法合规，甚至要比寻常商号更加守法。产业扩张速度必须放缓，以稳为主，宁可少赚，不可冒险。钱万年那些灰色的手段，必须立刻停止，所有资金流向，要经得起最严格的核查。
“青鸾堂”：情报搜集范围收缩，暂时放弃对朝堂高层和军事机密的刺探，专注于市井流言、商业信息和地方治安动向。情报网络的建设，以稳妥为第一要务，宁可信息滞后，也绝不能暴露。
“玄羽堂”：暂停大规模吸纳人员。对已吸纳人员进行更严格的背景审查和忠诚度评估。内部规章要更加严密，强调隐蔽和纪律。武力保障方面，仅限于最基本的自卫，绝不可训练或储备任何形式的武装力量。
她要将“凤影”的触角，尽可能地收回，将它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让它真正地、彻底地潜伏到水底下去，如同狄仁杰所告诫的那样——潜龙在渊。
这不是退缩，而是为了更长远的生存和发展。
她必须忍耐，必须等待。
写完新的指令，林薇吹干墨迹，唤来一名由柳七娘安排的、绝对可靠的心腹，让他将指令秘密送往三堂堂主手中。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权力之路，果然步步荆棘。她刚刚迈出第一步，就感受到了来自最高处的、冰冷的压力。
但她并没有感到气馁或者绝望。狄仁杰的警告，虽然严厉，却也包含着保护之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她划定了安全的边界，避免她因为年轻气盛而过早夭折。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在春日阳光下舒展枝叶的石榴树。
潜龙在渊……那就潜着吧。
她有的是耐心。
她会像这株石榴树一样，将根系深深地扎入土壤，默默地吸收养分，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时机成熟，风云际会，再破渊而出，翱翔九天。
而那一天，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