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医丞的金针与薛斩自身内息的试探，如同在暗夜中摸索雷池的边缘，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丹田处传来的、刀剜针刺般的锐痛。但薛斩心志如铁，硬是凭借着在北疆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坚韧，一次次承受下来，并在这痛苦的循环中，对那丝异种真气的特性有了更细微的感知。它阴寒、凝练、极具侵蚀性，如同冰封的毒火，蛰伏时悄无声息，一旦被引动，便能瞬间爆发出破坏性的力量。
数日下来，薛斩虽然未能炼化这丝异种真气，却成功地用自身那微弱却愈发凝实的内息，在丹田外围构筑了一层极其纤薄却切不断的“包围网”，将其活动范围限制在更小的区域内，使其难以轻易躁动，影响心神和伤势恢复。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进展，意味着他初步掌握了与体内隐患共存、甚至逐步蚕食其地盘的能力。
身体的掌控力增强，连带精神也更为清明。他开始更细致地梳理石柱通过程处默传递来的、来自刘仁轨的零散信息。
关于刑部郎中裴明与魏王府记室参军在“听雪楼”的会面，刘仁轨动用了一些隐秘关系，花费不小，终于探听到一些模糊的信息。他们似乎在谈论关于“账目”和“边军往来”的事情，言语间几次提到了“云麾”、“狼穴”等字眼，但因距离和环境嘈杂，具体内容难以听清。然而，这已足够印证薛斩的猜测，裴明当日的举动，绝非孤立，而是魏王一系针对他阴谋的一部分，很可能与那些污蔑他“账目不清”、“与突厥残部有染”的流言直接相关。
而刘仁轨巧妙透露给御史刘洎的消息，也开始发酵。那位以耿直闻名的刘御史，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几日后的常朝之上，当有官员再次提及需尽快厘清北伐有功将士赏赐细则时，刘洎突然出列，并未直接弹劾裴明，而是就“刑部协理军务案件之程序规范”上了一本奏章，其中虽未点名，却严厉斥责了某些官员“不循规制，擅闯军营，惊扰功臣，有损国体，亦易为小人构陷忠良提供便利”的行为，请求陛下下旨明示，以杜绝此类现象。
奏章一出，朝堂之上顿时泛起一阵微妙的骚动。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刑部尚书和几位侍郎，以及站在文官队列中、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裴明。李世民端坐龙椅，听完刘洎的陈述，目光深沉地扫过下方，并未立刻表态，只是淡淡道：“刘爱卿所奏，事关律法规制，朕知道了。着刑部、大理寺、兵部议个章程上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裴明及其背后之人惊出了一身冷汗。陛下没有追究具体事件，但让三部议章程，本身就是一种敲打。这意味着，他们利用刑部身份打擦边球的行为，已经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和不满。
消息传到澄心别院，薛斩只是淡淡一笑。这一手“隔山打牛”，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刘洎的刚直是柄利剑，用好了，足以让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忌惮三分。至少短期内，裴明之流再想用类似手段公然挑衅，就得掂量掂量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裴明这边刚被暂时按住，市井间的流言却并未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关于薛斩“与突厥有默契”、“狂字营军纪涣散”的说法，经过几日的发酵，传播得更广，细节也愈发“丰富”起来，甚至开始有“目击者”绘声绘色地描述“狼穴谷突围当晚看到有神秘人与薛将军部下接触”、“狂字营士兵私下炫耀抢掠来的突厥珍宝”等根本子虚乌有的场景。
这一日，程如玉前来探望时，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
“外面……那些混账话，你可听到了？”她看着薛斩依旧苍白但神色平静的脸，忍不住问道。她虽深处闺阁，但卢国公府消息灵通，加之她本身并非不同外事之人，那些针对薛斩的污蔑之词，早已传入她的耳中。
薛斩正在慢慢喝着一碗程如玉带来的莲子羹，闻言抬起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冷意：“听到了些风声。跳梁小丑，吠影吠声而已，不必在意。”
“可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程如玉语气有些急切，“如今你重伤静养，无法出面自辩，他们便如此肆无忌惮！长此以往，恐损你清誉，更寒了前线将士之心！爹爹前日在朝会上为此发了大火，揪着两个传闲话的官员就要动手，还是被李靖大将军拦下了。”
薛斩放下碗勺，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院中那几株在春风中摇曳的新竹，缓缓道：“程叔叔性情刚烈，为我出头，我心感念。但此事，堵不如疏。他们既然想用流言伤人，我们若反应过激，正中其下怀。此刻我出面辩解，只会让流言传播更广，显得我心虚。”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污蔑不成？”程如玉蹙眉。
“自然不是。”薛斩收回目光，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流言看似凶猛，实则无根浮萍。其所依仗者，一是我无法自辩，二是民众猎奇心理。但要破解，亦非难事。其一，待我身体稍好，能见外人时，自有分说之时。其二，真正的功绩，是无数将士用鲜血生命铸就的，岂是几句污言秽语能够抹杀？陛下圣明，朝中亦不乏明眼之人。其三……”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如玉，你可知道，如今长安百姓，最信谁的话？”
程如玉微微一怔，思索片刻，不确定地道：“是……陛下？还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薛斩摇了摇头：“是那些从北伐前线归来的普通士卒。”
程如玉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狂字营幸存的兄弟，如今分散在各处营地休整或等待封赏。他们，才是狼穴谷、断魂崖的亲历者。”薛斩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他们有机会将真实的战况说出来，那些编造的谎言，便会不攻自破。刘仁轨已经在做安排，让一些伤势较轻、口齿伶俐的老兵，以‘休沐’、‘探亲’为由，在酒肆、茶楼等场所，‘不经意’地谈起北伐旧事，尤其是狼穴谷血战、断魂崖奇袭的细节。真的，永远比假的更有力量。”
程如玉看着薛斩冷静分析、布局反击的模样，心中的焦虑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钦佩与心疼的复杂情绪。他明明重伤未愈，本该安心静养，却不得不耗费心神，应对这些来自背后的冷箭。
“你……你总是想得这般周全。”她轻声道，拿起空碗，“只是，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杨医丞说了，你心神耗损亦是重伤之源。”
“我知道。”薛斩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关怀，心中一软，语气也柔和下来，“放心，我自有分寸。”
送走程如玉，薛斩脸上的温和渐渐敛去。他深知，流言的反击只是治标，真正的威胁，来自那些操纵流言的幕后黑手。魏王，崔氏，甚至可能还有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不仅仅是身体的恢复，还有在朝堂之上的立足之本。如今他虽挂着“镇军大将军”的崇高散官衔，却无具体实职，如同无根之萍。陛下将他高高挂起，既有体恤他养伤之意，恐怕也未尝没有观察、权衡的考虑。
必须尽快让陛下看到，他薛斩，不仅仅是战场上的“霍骠骑”，更有能力在波谲云诡的长安立足，成为真正的国之柱石。
是夜，月明星稀。薛斩摒除杂念，再次沉浸于内息的修炼之中。有了之前构筑“包围网”的经验，他这次尝试更为大胆，分出的内息丝线更细，却更加坚韧，如同蚕吐丝般，一点点地缠绕、渗透，试图更深入地理解那丝异种真气的运行规律，寻找其弱点。
过程依旧凶险万分，丹田处的刺痛感时而轻微，时而剧烈。就在他全神贯注，引导内息进行一轮新的试探时，异变陡生！
那丝一直被他压制着的异种真气，仿佛被某种外来的、极其细微却同源的气息所引动，猛地躁动起来，不再是之前的针刺之感，而是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骤然爆发出一股冰寒刺骨、充满毁灭意味的力量，狠狠冲击着他辛苦构筑的内息包围网！
“噗——”
薛斩猝不及防，只觉丹田如同被冰锥狠狠凿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将军！”一直守在门外的石柱听到动静，如同一阵风般冲了进来，看到榻上染血、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薛斩，顿时魂飞魄散！
“快！快传御医！传杨医丞！”石柱的嘶吼声，瞬间撕裂了澄心别院宁静的夜空。
而就在薛斩吐血昏迷的同一时刻，远在长安城另一隅，某处隐秘的宅院内，一个身着黑袍、面容笼罩在阴影中的人，缓缓收回了按在某个奇异罗盘上的手，罗盘中央，一缕与薛斩体内同源的、极其微弱的阴寒气息，正缓缓消散。
黑衣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低声自语：“果然……还在。看来，我们的‘血衣修罗’，比想象中还要麻烦一点。不过，种子既已种下，发芽，便是迟早的事……”
夜色深沉，暗流汹涌，杀机，已然迫近卧榻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