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搭着他的手,脚步缓慢。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宫墙之外。两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广场上的人群还在原地,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久久不动。
风从东边吹来,带着湖水的气息。她的发丝轻轻晃动,一缕散开,落在额前。他抬手替她拂开,动作很轻。
他们走过御花园的石径,两旁花木整齐。走到东侧时,她忽然停下。眼前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几块断石横在地上,是旧碑亭留下的残迹。这里曾是她初入宫时被当众训斥的地方,那时她跪在青石板上,耳边全是讥笑。
她看着那片废墟,开口说:“这里,可立一片新碑林。”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没问为什么,也没动。
她说:“我不想让后人记住我叫什么,做过什么。我想让他们记住的,是这盛世本身。”她顿了顿,“碑上不必有字,只需立在那里,像山一样,像河一样,告诉后来者——有人曾拼尽全力,护住这片土地的安宁。”
他看着她很久。然后笑了。那是她见过最温和的笑容,不带一点锋利。他说:“好。那就立一座无字碑林。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我,是为我们共同走过的人间。”
几天后,工部派人清理了旧址。断石搬走,地面平整。九十九座青石碑被运来,每一块都高过常人,通体素面,没有任何刻痕。它们整齐排列在缓坡之上,面朝东方,迎接每日第一缕阳光。
落成那天,天刚亮。百官未至,仪仗未设。只有两名老内侍捧着香炉,默默跟在后面。她穿了一身素色常服,发间仍簪着那支白玉簪。他一身玄色便袍,腰间挂着一把旧剑,剑鞘已经磨损,是他当年夺位时用过的。
他们并肩走入碑林中央。风自东来,吹起衣角。他伸手抚过最近的一座石碑,指尖划过石面,声音低沉:“此碑无字,因你我的故事,由后人用真心去续写。”
她站在他身旁,望着连绵的碑阵,嘴角微微扬起:“愿后世评说时,只记大周盛,不记你我名。”
话音落下,风忽然大了起来。落叶卷起,在空中旋转,像无数飞舞的纸页。九十九座石碑静静矗立,却仿佛有了声音,细微的嗡鸣从石中传出,像是回应,又像是叹息。
她闭上眼,听着风里的动静。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重生那夜,她在灯下睁眼,满心惊惧;第一次用系统识破雪鸢的恶意;在及笄礼上反将李氏一军;被贬冷宫却暗中布局;与他初次对弈时彼此试探;他在雨夜里背她回寝殿;她为百姓请命跪在殿前三日不起……
那些事都没有人全都知道。有些秘密,连他也未必清楚。但她不再需要解释。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说,也已足够。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力道稳定。他们的身影投在碑林之间,与石阵融为一体。远处城郭升起炊烟,孩童读书声隐隐传来,一句一句,清晰可辨。
“……承平之治,始于庶女,终于无碑。然天下皆知,曾有一人,撑起了一个时代。”
她睁开眼,看向远方。太阳正缓缓升起,光洒在每一座无字碑上,映出淡淡的轮廓。
此后数年,她不再参与政事。垂帘听政早已结束,秘档公布完毕,新帝亲政,朝局稳固。她搬去了上清宫,住在裴砚隔壁的小院里。每日教皇孙女读史书,讲前朝旧事,但从不提自己。
每年清明,他都会亲自来碑林祭扫。不烧纸,不上供,只带一壶酒,一把琴。他在第一座碑前坐下,倒一杯酒洒在石基旁,然后弹一支曲子。曲调简单,从未变过。
她有时会来,有时不来。来了也不走近,只站在坡下远远看着。他知道她在那里,也不回头。
三十年过去,碑林依旧。石面被风吹雨打,边缘略显粗糙,但依然没有一个字。百姓路过时,会驻足片刻。有人问这是谁的墓碑,老人就说,这不是墓碑,是留给后人的空位。
孩子们不懂,指着石碑问:“上面怎么什么都没有?”
老人回答:“因为该写的字,都在你们活的每一天里。”
又一个清晨,她独自来到碑林。天还没亮透,雾气弥漫。她走得慢,脚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细响。
她走到中央位置停下。风比往常更凉一些。她抬头看天,星星还未完全隐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来了,手里拿着那把旧琴。他走到她身边,没说话,只是站着。
过了很久,他问:“你觉得他们会记得吗?”
她看着碑阵,声音很轻:“不重要了。”
他点头,转身走向第一座碑。放下琴,打开琴囊,取出琴弦。
她站在原地,手指轻轻碰了碰最近的石碑。石头冰冷,表面有些潮湿。
他开始调弦。第一个音响起时,东方微亮。
她忽然想起那个女医官。跪在广场上,抱着药箱,满脸泪水地说谢谢。那时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现在她明白了。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被记住名字。而是为了让别人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他弹完第一段,停下来,回头看她。
她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并肩坐着,背靠石碑,面向东方。
太阳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