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时天已微亮,宫中快马已在码头等候。沈知微踏上青石阶,风拂起她袖角的银线绣纹。她未回寝殿,径直走向太和殿东阁。
今日是女子科举殿试之日。
东阁外已有十余名女子列队候立,皆着素色裙衫,发间无饰。她们低头肃立,肩背挺直。守在门前的礼部官员见沈知微到来,躬身行礼,却迟迟不肯开启殿门。
“皇后娘娘,祖制有言,妇人不得干政。此试若开,恐引朝野非议。”
沈知微不答,只抬手抚了抚发间白玉簪。她目光扫过那官员,心中默念:心镜开启。
三秒静默。
【她们真能写出东西来?我倒要看看有多高明】
她收回视线,唇角微动。转身对身后内侍道:“取考卷。”
内侍捧出一叠纸页,当众展开。她清声念出首题:“若遇蝗灾,当如何安民?不必引经据典,但求务实可行。”
老臣眉头一皱,似要开口反驳,却被她接下来的动作止住。
“请诸位监考官过目。”她将一份答卷递出,“此为寒门女子柳昭所作。”
纸上条陈五策:一设仓廪赈粮,二焚草驱蝗,三稳市价防囤积,四抚孤幼免流离,五派察吏督执行。字迹清瘦,却笔力沉稳。
几位学士传阅之后,无人再语。
沈知微缓步走入东阁。殿内香炉轻燃,案几整齐排列。她坐于主位,环视全场。
“开始吧。”
考生依次入座,提笔作答。半个时辰后,柳昭最先交卷。她起身时脚步略显沉重,布裙下摆沾着些许尘灰,应是连夜赶路所致。
沈知微接过她的答卷,细览一遍,抬头问道:“你来自何处?”
“回娘娘,臣女家住永州乡下,父早亡,母织布供读,十年未曾进城。”
殿外忽有脚步声传来。裴砚步入殿中,玄色常服未换,眉宇间尚带倦意。他昨夜才从海岛返京,未及歇息便赶来此处。
他站在侧位,并未落座,只向沈知微微微颔首。
一名御史出列,声音冷硬:“陛下,皇后推行新政,臣不敢违。但女子入仕,日后夫家争权、家族结党,岂不更乱?”
沈知微没有回应。她看向柳昭,语气平和:“你可愿自陈?”
柳昭站定,抬头直视御史:“大人忧结党,可曾见寒门女子有党可结?我母一人织布养家,十年灯下读书,无宴饮往来,何来势力?若说干政为祸,那也应看其策是否利国,而非先问其身为男为女。”
殿内一时寂静。
沈知微再次启用心镜,锁定一位中立派大臣。
【此女言之有理,难以驳斥】
她转而奏请裴砚:“陛下,才女所论已超多数进士,不如令其试拟一道政令。”
裴砚点头:“准。”
纸笔奉上。柳昭提笔蘸墨,片刻写就《劝农令》。文中明奖惩、定职责、划时限,连户部尚书阅后亦轻叹:“条理清晰,可即施行。”
裴砚拿起朱笔,在卷首画了一圈。
沈知微随即召其余九名优秀考生入殿。每人陈述一道地方治理设想。有人提议修渠引水,有人主张减免蚕税,更有女子提出:“女子学堂可设于各县,由地方资助,专教识字与算术。”
裴砚再次落笔圈阅。
最终钦定十二人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另设“女职六房”试行文书协办。名单宣读完毕,十二名女子齐齐跪地叩首。
沈知微立于丹墀之上,看着她们低头行礼。阳光从殿顶斜照下来,落在她们肩头。
她指尖又触到那支白玉簪。
裴砚起身,转身离去前只留下一句:“你定的事,朕都准。”
殿内只剩她一人伫立。其余官员陆续退下,新录才女们被引往偏厅听训。脚步声渐远,殿中重归安静。
她缓步走下台阶,穿过长廊。一名小宦官捧着登记簿追上来:“娘娘,这是十二人籍贯履历,请您过目。”
她接过翻开,第一页便是柳昭。
“永州柳氏,三代无官,母陈氏,以织维持生计……”
翻至末页,忽觉纸张边缘有些粗糙。她停下动作,仔细看去——原来最后一页被人撕去一角,又勉强粘合,痕迹极浅。
她不动声色,将簿子合上,递给小宦官:“送去兵部备案。”
小宦官领命而去。
她站在回廊尽头,望着庭院中的石阶。远处传来钟声,午时已到。
放榜的黄纸正被张贴于宫门外。百姓围聚观看,议论纷纷。
“女子也能做官了?”
“听说有个乡下丫头拿了头名。”
“这世道真是变了。”
沈知微没有走近。她只是静静站着,听着那些声音随风飘来。
一名女卫快步奔来:“娘娘,礼部尚书刚派人送信,说女职六房的印信还未备齐,需再等三日。”
她点头:“知道了。”
女卫迟疑片刻:“他们是不是……还不想认这个局?”
“不是不想。”她说,“是还没习惯。”
风吹动她的裙角,银线在光下闪了一下。
她转身欲回勤政殿,忽听得身后急促脚步。
“娘娘!”又是那名小宦官,气喘吁吁,“兵部说……那份登记簿里的履历,有三人查无此人!”
她脚步一顿。
“哪三人?”
“其中一人,正是柳昭。”
小宦官双手颤抖:“可……可刚才放榜时,已经宣了名字……现在怎么办?”
沈知微沉默片刻,抬眼望向宫门方向。那里人群尚未散去,许多女子站在榜前,踮脚寻找自己的名字。
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一个穿粗布衣的女孩指着榜单,大声对身旁老妇说:“阿娘!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沈知微缓缓闭眼。
再睁眼时,她已迈步向前。
“告诉兵部,重新核查所有资料。”她说,“但名单不变。”
小宦官愣住:“可若其中有假……”
“只要她们写的策论是真的,”她继续往前走,“人,就可以留下来。”
她走到宫门前,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她站在黄纸前,抬手轻轻抚平一角被风吹起的边角。
背后传来脚步声。裴砚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看着她背影,忽然开口:“你不怕这次用错了人?”
她没回头。
“怕。”她说,“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他沉默良久,终于道:“那就让她们试试。”
她点点头,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角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那人戴斗笠,袖口露出半截红绳,像是某种暗记。
她刚想叫人拦下,那人已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她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收紧。